《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东方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是易中天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同名讲座的“文字增补典藏版”,书中对刘邦、韩信、项羽、晁错、袁盎、窦婴等西汉时期重要的政治人物进行了深刻而生动的品评,读来妙趣横生。书中的内容决定了它频频涉及《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等历史典籍,作者对征引的史料进行了通俗的翻译、讲解,让今天的听众和读者极易接受。笔者在阅读中发现,作者对某些原文存在误解、误译的情况,可算瑜中微瑕。以易中天先生之巨大声誉,此书肯定流布甚广,纠正其中的错误,庶几可附骥尾而收普及常识之功效。
一、第69页:“古人的尊称有四种:陛下、殿下、阁下、足下。这四种称呼共同的一个意思就是:我不敢看你的脸,因为你地位太高,面子太大。见到皇帝我不敢看皇帝的脸,我只敢看你的台陛之下——大家知道皇帝的龙椅,就是那个宝座有一个台,台上面有台阶,那个台阶叫陛;见到太子或王子,我也不敢看你的脸,我只看你的宫殿之下。”
“陛下”表示尊称,并不是实指台阶之下那块地方,而是借代的用法,指代台阶之下给皇帝当差的那些臣仆。用这个词是表示不敢直接指称皇帝,而只好跟皇帝手下的人对话。汉代蔡邕的《独断》对陛下这个说法的来源做了解释:“陛,阶也,所由升堂也。天子必有近臣立于陛侧,以戒不虞。谓之‘陛下’者,群臣与天子言,不敢指斥,故呼在陛下者与之言,因卑达尊之意也。上书亦如之。及群臣庶士相与言殿下、阁下、足下、侍者、执事之属,皆此类也。”殿下、阁下、足下等其他三个名词的道理类同。
二、第72页:“对不起,武先生,请你代替我韩信谢谢项王吧。”
《史记·淮阴侯列传》:“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这段话是韩信对项羽的说客武涉说的,《史记》在对话的开头写道“韩信谢曰”,两处的“谢”都不表示感谢。“谢曰”的“谢”是推辞,拒绝的意思,“谢项王”的“谢”是道歉的意思。这两个义项是“谢”的上古常用义,而表示感谢是较晚出的意义,秦汉之前罕用。原文是说韩信拒绝了对方的建议和好意,所以对项王表示歉意。
三、第74页:“机遇啊机遇啊,它是不会再来的。天底下哪儿有这种事:老天爷给你一次机遇你错过了,再给你一次再错过,再给你一次……就瞅着你给了,不可能的。”
《史记·淮阴侯列传》:“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
这里的错误在于对“再”字的解释。稍有文言常识的人都知道,“再”这个字在上古时期表示的意思是两次或第二次,跟后代的“又”、“再”不同。这句话的准确意思是说:时机啊时机啊,它不会第二次降临的。把“再”按现代汉语的“再”去讲,句法和意思上也说得通,但偏离了古人的原意:连第二次都没有,哪会“再给你一次,再给你一次”呢?
而在73页边栏引用《资治通鉴》卷十“汉纪”时,这句话的断句也搞错了:“时乎,时不再来!”正确的断句是“时乎时,不再来。”这里的“时”和“来”是押韵的,可能受到“时不再来”这个成语的影响(这个成语就是从此句产生的),把后一个“时”字属下了。虽说这一错误该由《通鉴》的标点者负责,但作者在引文时不辨是非,也有失察之过。
四、第76页:“晴雯已经是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了,挣扎着在裤子里面把自己贴身的内衣脱下来交给宝玉,宝玉接过来以后,立刻明白了晴雯的心思,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了,把晴雯的内衣紧紧地穿在自己身上。”
《红楼梦》第七七回:“(晴雯)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
晴雯给宝玉的是贴身的小袄儿,宝玉与她交换的自然也是贴身的袄儿,才表达出身体贴在一起的意思,宝玉脱下的不是“外衣”,而是解开外衣,褪下袄儿。
五、第90页:“于是,韩信站起来,跪下去拜了下,说,恭喜大王,大王说得非常对,就是我韩信也认为大王您比不上项王,无论就个人能力和魅力而言,还是就我们整个集团的实力而言,都比不上。那韩信为什么要‘贺曰’呢?为什么要祝贺刘邦呢?因为韩信发现刘邦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是一个说实话的人,那么这个人就好打交道了。”
《史记·淮阴侯列传》:“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
这段话说的是韩信问刘邦自觉与项羽相比怎么样,刘邦思量半天老实回答自己不如项羽,这难道是件值得恭喜的事吗?作者只知“贺”有庆贺、祝贺义,殊不知“贺”还有个义项表示赞同、附和,《汉语大词典》该义项下举的第一个例子就是《史记》里的这段话。此处韩信只是对刘邦的回答表示赞同而已,作者不明就里,于是大讲了一通韩信为什么要“贺曰”的道理,未免强作解人了。
六、第96页:“韩信下令:撤!把大将军的旗子、中将军的旗子、小将军的旗子都给我扔地上……咱们跑吧,调头跑,走水上军——水上面还有一个军营——往后撤,全部撤到水上军营里面去。”
《史记》交待之前“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然后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挑战,交战良久,佯作失败,逃到“水上军”那儿,水上军就是预先“背水陈”(背水布阵)的军营,这支军队是在水边扎寨的,水上面如何扎寨呢?马步军怎么一下子变成水军了?
七、第126页:“刘邦得到的谥号就是‘高’,所以称之为高皇帝,也称为汉高帝……刘邦得到的庙号也是‘高’,叫做高祖……庙号要高于谥号;庙号当中,祖又高于宗。刘邦是祖,而且是高祖,是最高的一个等级,所以刘邦是在汉代得到后世最高评价的一个皇帝。”
刘邦的谥号“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他的庙号,就不是“高”了,而是太祖。《史记·高祖本纪》里说得很清楚:“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所以后世对刘邦准确的称号应该是太祖高皇帝或汉高帝。汉高祖这个叫法是把谥号与庙号合到一起了,司马迁这样说,班固在《汉书》里也基本沿用,从此造成了后人普遍的误会。再说一点,即便庙号是“高”,也不是个等级的问题,并不意味着他是后世评价最高的皇帝,因为庙号是宗庙里的排次,刘邦是开国皇帝,在宗庙里是始祖,自然排位在上。至于对他的评价是不是最高,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八、第138页:“刘邦说,对不起,让两个足底按摩的小妹走开,然后把衣服穿起来,把鞋子穿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郦先生请坐。”
《史记·高祖本纪》:“郦生不拜,长揖……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
这里涉及到对“摄衣”的解释。易先生把它翻译成穿衣服,于情理倒也无大碍,但于词义就有些不能安了。清代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九》有“辍洗起衣”条,说的正是文中这件事,考证的就是“摄衣”这个词。他说:“此文本作辍洗起,摄衣,延食其上坐。郑注《士冠礼》曰:摄,犹整也。谓整衣而延之上坐也。”“摄”就是整理,原文正确的翻译应该是:刘邦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服(以示郑重),向郦食其赔罪。
九、第178页:“他小时候,他叔叔项梁先让他学字、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
《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
这段话乍看没什么问题,但从边栏上所引的《史记》原文看,断句有误,作者的理解自然也有偏差。这个问题倒不能怪易先生,因为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就是这样断句的。造成断句错误的原因在于对“去”字的误解,在古汉语中,“去”的意思是离开,而不是前往,如果说“去长安”,今天表达的是到长安去,古代说的却是离开长安,意思正好相反。在《史记》这段话中,应在“去”之后断,“去”自成一句,意思说他学书不成,就放弃(离开)了,而不能连下文“学剑”为句,那就讲成今天的“去”了。
十、第189页:“(栾布)从齐国出使回到京城,要向刘邦汇报工作,汇报的地方就是悬挂彭越人头的那个地方。于是栾布把工作汇报了,这是公事优先;汇报完工作,完成了使命,交代了任务,栾布转过身来就跪在彭越的人头下放声大哭,就当着刘邦的面。刘邦是勃然大怒,心想还有这样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的人?”
《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布以闻。上召布,骂曰……”
易先生的译述真有些骇人听闻!有两大奇异之处:一是奇在汇报工作的地点居然就在悬挂彭越人头的地方。挂人头的地方必在闹市,好起到示众儆百的效果,洛阳虽是刘邦的临时首都,贵为皇帝也总不至于在大街上办公吧?况且再嗜血如命的人,也不会特意安坐于人头之下处理政事啊。二是奇在栾布汇报完工作,转过身来就当着刘邦的面,跪哭彭越,太有戏剧效果了,太突显栾布凛然不惧的高大形象了!可惜不是!原文明明说栾布是被吏捕到,报告给刘邦的,“闻”就是让皇帝知道的意思,那就不可能是当着刘邦的面。原文接着说,皇帝命令把栾布押送来,如果是在刘邦面前哭,刘邦何需“召”他来呢?
这段话正确的理解是这样的:彭越生前是被封为梁王的,栾布早先被彭越赎救,做了梁国的大夫,因此,栾布出使齐国,是梁王彭越派去的(栾布不是中央政府的人,不可能由刘邦派出),出使归来自然应该向彭越复命的,但此时彭越已被处死,所以他就只能在彭越的人头下向他奏事,履行程序,然后设祭致哀——其时刘邦不可能在场——结果被拘捕,又被刘邦召去了。易先生把栾布奏事的对象错当成刘邦,遂制造了这千古奇闻。书中还有不少笔误一类的差错,在此就不求全责备了。
上面这些错误,涉及的都是古代的常用词语和常见文化现象,并没有多少高深的学问,有些是“百度”都知道的。只要勤查字典勤上网,引用古书多推敲,就可以避免出错的。语言是思想的工具,一词一句虽是细枝末节,但理解稍有偏差,阐发的思想就可能南辕北辙。愈用力,愈离题万里;越有才,越留下话柄。凡为师为文者,能不慎乎?余为此文,亦以自勉焉。
-李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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