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2月3日晚,我77岁的父亲周贻白瘫痪在家数年后,终因心力衰竭,逝于北京协和医院观察室。当时,只有我在他的身边。
父亲一辈子搞话剧、电影,后来专门从事中国戏剧史研究。1950年,应田汉、欧阳予倩之约,从香港来到北京参与筹建中央戏剧学院。60年代他是北京市政协委员,文化大革命中他挨批、挨斗、被抄家,每月只有30元生活费,还要以70岁高龄到河北玉田县去养鸭子。我深深地记得1971年冬天在寒风中到玉田张各庄把蹒跚的父亲接回的情景;深深地记得用自行车零件攒了一辆残疾车,与爱人推着父亲到红星电影院,在走廊上看样板戏电影的情景;深深地记得孤寂的老父亲天天趴在窗台上望着大门等我回家的情景……
接上父亲的班
父亲去世时还戴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我去通知父亲的生前友好张庚、曹禺、周扬、夏衍、金山、齐燕铭、光未然,还有茅盾、叶浅予等人。他们有的还没有落实政策,但都坚持要去八宝山与父亲的遗体告别。
丧事办完后,母亲十分冷静。她对前来治丧的父亲的弟子们说:“周贻白已经过去了。他的事没有做完,留下了不少图书资料。周贻白的四个子女没有一个搞戏剧史的,总不能当废品卖掉。往后,你们要用什么资料、什么书,尽管到家里来拿。学术上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父亲去世那年我33岁,已经经历过不少事:
1961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学院,上的是中文系。1965年本科毕业,分配到建筑学校教语文。1969年被下放到第六建筑工程公司当水暖工,后来在工会搞宣传。说过数来宝,唱过歌,演过小话剧和小歌剧。画过画,搞过展览。写过获奖散文和报告文学,编过小报。在工地救过火,下水救过人,当过先进工作者。
但是,我始终无缘进入戏剧的专业领域,也没想过要在事业上接父亲的班。
父亲的死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总觉得父亲临终时那炯炯的目光似乎有所期待;母亲说“周贻白的四个子女没有搞戏剧史的”似乎带有某种无奈和企盼。
我的治学道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明确起来的。
从坐冷板凳开始
父亲留下的专业书籍和资料数以万计。我开始系统地读他的书,同时整理遗稿和资料。
这一切只能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我的家在东城区交道口,单位六建公司在海淀区五棵松。每天上下班,要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儿子6岁,女儿4岁,一家四口住在一间当初用作锅炉房的8平方米的小屋里。我自己搭了一间2平方米的小厨房。下班后吃完晚饭,等爱人、孩子睡下,便开始在这间小厨房里进入孤独的“学问” 天地。
做学问是一件枯燥的事。事隔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重新理解中国戏剧的历史和理论完全凭理性和毅力。
50年代初,父亲在中央戏剧学院带过四个年轻的助教——祝肇年、傅晓航、余从、谷建东。他们告诉我:“你父亲对我们说,搞戏剧史需要‘志愿军’,要从冷板凳坐起。坐不了冷板凳的不要来。不要急于求成,准备50岁以后再出成果。”那时我似乎也进入了这种苦闷的“坐冷板凳”状态,而且是业余。
我从重翻古籍做起,通过整理父亲的遗著,来摸索父亲的治学途径,编辑出版了父亲的《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和《周贻白戏剧论文集》,而我自己,也出版了《杨家将演义》校注、《二十四史中的海洋资料》等,也是通过整理资料得出的成果。苦读时期的第一篇论文,是《杂剧为什么在元代勃兴》。写这个题目,缘于上世纪 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文学史》、《元代杂剧选》、《关汉卿戏剧集》等著作对元杂剧兴盛原因的不同解释。我认为其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偏颇,甚至误解。遵循父亲“以史为据”的治学方法,查阅《元史》和笔记杂著中的史料,我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自己的结论。那时候没有什么学术杂志,写这篇文章权当是学习笔记。
我始终要感谢慈母杨钰,是母亲用她那娟秀大气的字体将这篇文章抄了两遍,给了中央戏剧学院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老师们。两家单位因此而同意将我调入,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始终“干打雷不下雨”。
1979年冬天,从北京广播学院来了位教师对母亲说,广院新闻系复办文艺专业,无人讲中国戏曲史,不妨让我去试试。当时我正用业余时间搞“杨家将”小说校注,兼及杨家将戏曲,就用这个题目去参加考核,顺便还唱了同州梆子《辕门斩子》、河南梆子《穆桂英挂帅》的片断。那天没有讲完,老师们就说可以了。
1980年春,两封调令先后发到我所在的六建公司。一封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封是北京广播学院的。艺术研究院在先,北京广播学院在后,相距不到半月。何去何从,我征求两位学者的意见,一位是冯其庸,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古典文学;一位是祝肇年,在中央戏剧学院教中国戏曲史。他们都曾经是父亲的弟子。冯其庸说:“到戏研所,你只能参与局部的课题研究;到广播学院,你可以全面讲中国戏剧史。”祝肇年说:“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学者太集中,去广播学院,学术上放得更开。”
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你父亲教了将近半辈子的书,桃李满天下。你也教书去吧。”
于是,我就来到了北京广播学院,时年36岁。
走向专业道路
从披星戴月的业余治学走向专业教学,我对新的岗位十分珍惜。在广院任教,除了教学就是科研,而且不坐班,有充分的学术时间和学术空间。除此之外,生活上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拿60多元钱的工资,属行政22级,那时候没有任何奖金或课时补贴;依然住在那间属于中央戏剧学院家属宿舍的陋室,骑自行车到郊区的北京广播学院,来去依然要两个多小时;依然没有改变夜间写作的习惯,反倒日以继夜,变本加厉——因为我失去了太多的青春,要“追赶失落的太阳”。
我请人在8平方米的小屋里写了一条横幅:“何陋之有。”我所要的只是时间。
那是百废待兴的年代,传统文化艺术已经被割断了十来年。同学们虽然经历过样板戏的熏陶,对戏曲有所感觉,但是并不清楚传统戏曲和历史文化的底蕴。我必须先讲戏曲艺术论,然后讲中国戏曲史,还包括古典戏曲名著的解析。没有现成的教材,几乎是白手起家。我调动所有的生活积累和艺术积累来准备讲稿。这些积累,包括少年时期逛庙会,翻杂书,看戏曲曲艺,听唱片,学唱段;包括作为家属在中央戏剧学院所接受的艺术熏陶,比如学生排戏、内部电影观摩、丰富的专业图书(我的母亲在中央戏剧学院图书馆工作);包括大学时代所学到的文艺理论、所背的诗词散曲、以及文学作品的分析技巧;甚至包括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的创作经历和演出经历。结合出版不久的《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我像父亲那样“旁征博采”“冥搜暗索”“爬罗剔抉”,参考书重新翻了几十本,讲稿写了几百页,终于把中国戏曲课程连论带史地开设起来了。
《中国戏曲史论》这门课在广播学院立起来了,新闻系文艺专业扩大为文艺系了,陆续有同行学者调进来了。1982年,随着文艺系分设文学、戏曲、音乐三个专业班,《中国戏曲史论》扩大为《戏曲艺术论》、《中国古典戏曲名著选》、《中国戏曲史》三门课,我都讲过,讲课也使我在戏曲的专业领域受到了全面的锻炼,还与文学、电影、话剧、曲艺、广播文艺、电视文艺相交叉,使艺术思维更加开阔。
治学是整个业界和学界的事,必须科研与教学并重,不断参与学术活动,不断关注学科前沿,不断拿出学术成果。20多年来,我陆续写了十几本书和上百篇论文。有句话叫“只知耕耘,不问收获”,或者说“只管爬坡,不问功利”, 做学问有时候就要处于这种状态。
从1980年第一次开设《中国戏曲史论》课到现在,30年过去了,情况大有改变。随着学科专业的发展,广播学院的戏剧戏曲学渐渐有了自己的专家队伍和硕士点。后来,学院改了大学,我们也有了“戏剧戏曲学”博士点,我担任了这门学科的带头人和博士生导师。
从业余做学问的时候,我就迷上了冬泳。冬泳的感觉非常刺激,当你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时,犹如万把钢刀刺身。上岸擦身,毛巾上的水珠冻成冰碴,擦得满身发红。穿衣服那点工夫,游泳裤已经冻成冰坨。不过冬泳好处多多,不仅能够防止各种呼吸道疾病,而且有明显的强身健体、抗衰延寿的作用。做学问的苦与乐,我想也跟冬泳差不多吧。
周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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