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这部片子就好像在亲历一场谍战剧”
十几只惊恐的海豚被渔网堵在海湾中,日本太地町渔民用渔叉将它们一只只刺死,然后拖上渔船,海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是纪录片《海豚湾》中的一个镜头,电影记录了日本西部一个名叫太地町的渔村捕杀海豚的真实过程,影片目前已被列入“2010 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15 个候选入围名单中。近日,《海豚湾》导演路易·皮斯豪斯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表示:“拍摄这部片子的过程,就好像在亲历一场谍战剧。”
日本南部渔村太地町,三面环海,风景宜人,到处可见以海豚为标志的建筑、路标以及海豚形状的轮船。初来乍到者甚至日本本土观光客,都会误以为这是一个热爱海豚的小镇。谁能想到,美丽的海湾背后,竟隐匿着一个从未被世人发现的海豚屠宰场。
每年9 月至次年2 月的捕鲸季,也是海豚遭受捕杀的季节。每天傍晚,太地町的渔民们驾着十几艘小船开往海豚聚集的海口,从船上将一根长杆置入海中,不断敲打并制造出一排声浪,目的是让海豚这种主要依靠敏锐听觉生存的动物受到惊吓。随后,渔民们会开船将海豚驱赶到用渔网封锁的礁湖之中。
第二天清晨,来自全球各地的贸易商会前来挑选适合在水族馆进行表演的海豚。一头特别聪明的海豚可能会卖出10 万英镑的高价。一旦这些贸易商挑选完毕,剩下的海豚就只能等待被屠杀的命运。渔民们会用长钩刀砍杀海豚,用削尖了的长枪将其刺伤,然后拉上小船。
受到惊吓的海豚在海湾凹口内四处游窜,周围的海水已被海豚的血水染成红色。有些母海豚为了告知幼海豚有危险并试图保护它们时,往往发出极度痛苦的鸣叫。绝望的叫声加上触目惊心的血水,让这一幕显得即凄惨又血腥。
由于大量失血,再加上疼痛难忍,这些受伤的海豚往往会失去活力;这时渔民会将它们拉上渔船,割断它们的喉咙,或者砍开它们的脊髓。更多的海豚则会被留在船上,任其自然死亡。
自2005 年起,美国海洋摄影师、“海洋保护协会”创办人路易·皮斯豪斯(Louie Psihoyos)连续三年往返美国与日本太地町。2008 年9 月,他与伙伴们终于在这个四处张贴着“禁止拍摄”、“危险”等字样标语的海港小镇,通过摄影机镜头记录下血色“海豚湾”的惊天秘密。这也是他导演生涯的处女作。
“海豚也在鲸类之列,但它是不受国际反捕鲸协会(IWC)保护的小型鲸类。很多时候,它成为拯救人类的天使,但是人类却没能好好保护它。” 皮斯豪斯向《外滩画报》道出拍摄《海豚湾》的原因。皮斯豪斯告诉记者,目前,日本政府允许本国渔民每年捕杀2 万只海豚。但他认为,日本公布的官方数据太过“保守”。“我们估计,被捕杀的海豚数量应该超过3.2 万头,太地町这个仅有3500 人的小渔村每年就要捕杀大约2000 只。”
去年夏天,《海豚湾》在美国上映,引发剧烈反响,国际社会纷纷谴责太地町血腥屠杀海豚的行为。美国知名电影人、第25 届圣芭芭拉国际电影节执行主席罗格·德林称赞说:“无论出于电影制作考虑,还是基于生态环保考虑,今年没有一部电影能与《海豚湾》媲美。”目前,该影片已被列入“2010 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15 个候选入围名单中。最终入围名单将于2 月2 日公布。
“当时感觉自己就像007”
2005 年,在一次顶级海洋哺乳动物专家与会的座谈会上,导演皮斯豪斯结识了本部影片的主人公——理查德·奥巴瑞(Ric O’Berry),后者是当今世界最权威的海豚音学家。那次大会,奥巴瑞本应是主要发言人之一。正当皮斯豪斯满心期待听奥巴瑞的演讲时,他却在即将登台前一分钟被大会的赞助方——“海洋世界”(Sea World,旗下拥有众多世界海洋公园的经营权)请出座谈会。生性敏感的皮斯豪斯察觉到,此事另有隐情。他辗转打听到,原来奥巴瑞被剥夺发言权,是因为“海洋世界”担心他谈论有关太地町屠杀海豚的事。
就这样,皮斯豪斯第一次知道,在日本一个美丽的海湾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后三年,皮斯豪斯跟随奥巴瑞以观光客的身份频繁进入太地町。“最头疼的地方是怎么千方百计躲避警察的盯梢。”皮斯豪斯回忆说,他们第一次进入太地町是在2005 年6 月,当时他们戴着口罩,弯着身子开车,尽量做到不引人注目。
去的次数多了,当地警方开始盯上这几个“老面孔”。“你们是不是来这里搞反捕鲸或海豚的活动?”“你们不得进入禁区!”……《海豚湾》影片中,奥巴瑞在下榻的当地洗浴中心接受三个便衣警察的盘查。
每天白天,皮斯豪斯一行人一旦外出,都会发现跟踪他们的警车,最多的时候有7 辆警车。皮斯豪斯只得想办法与他们周旋——先把常开的那辆车停在某个街角,然后换到另一辆车,由一个日本朋友开车,躲避警察的注意。“当时感觉自己就像007。”皮斯豪斯打趣道。
太地町的捕豚海域是一个天然的堡垒,那里三面是悬崖。要到达那一海域,必须经过几条隧道以及环绕着铁丝网的高墙,铁丝上挂满“禁止进入”的标牌。附近的高山上时刻会有警察出没,也有带刀的渔民。白天,皮斯豪斯是不敢贸然行动的。“不是我夸张,如果那些渔民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肯定会杀了我们。”
夜幕降临,皮斯豪斯带着全副武装开始秘密行动,夜视镜、热感摄像机以及加密无线电接收装置,这些军事领域才用到的设备成了他们的利器。2006 年及2007 年,皮斯豪斯花费了很长时间用于侦察、计划,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无法在白天进入禁区,拍摄下当地渔民屠杀海豚的影像资料。
有一天,皮斯豪斯走进太地町的一间寺庙。他发现,寺庙的前面有一个干石庭院,僧人把石头耙平,中间保留了几个大石头,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看着它们冥想。突然间,皮斯豪斯有了主意:“能否为石头安上‘眼睛’?”
皮斯豪斯的一名好友是美国好莱坞特效公司“工业光魔”的模型制作负责人,皮斯豪斯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想把高清摄影机藏在石头里的想法。结果,那名负责人爽快地答应下来。最终,那位好友为他制作了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石头模型。“这真是珍贵的艺术品,涂成灰色之后,没人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2008 年,皮斯豪斯聚集了一支堪比“十一罗汉”的精英团队,他们佯装成一个摇滚乐团,再次进入太地町。“这就像一次秘密的军事行动。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的确是。”皮斯豪斯告诉记者,正是由于之前的谨小慎微,才换来了成功的机会。“一旦被日本人发现我们的真正目的,就别想再踏进太地町一步。”
“十一罗汉”的精英团队包括有加拿大潜水女王、曾获得8 次世锦赛冠军的曼迪·雷·克鲁谢克(Mandy·RaeCruickshank)和她的潜水员丈夫,他们负责在水下悄悄安装摄像机和水听器;曾在《加勒比海盗》中出演主帆手的美国演员查尔斯·汉伯顿(Charles Hambleto)在剧组里担任“反盯梢”的角色,他的武器是一架军用热感摄影机,即便一点点震动,这台神奇的热感摄影机都能捕捉下来;还有一位曾担任加拿大空军技师的电学专家,制作了一架海豚式样的无人驾驶飞艇,该遥控飞艇下方隐蔽处装有陀螺稳定式的高清摄影机。
最终,摄制组成功地在太地町海底、屠宰湾的山头和树林里安装了各种摄像头。镜头下,捕鱼船缓缓地在静止的方格中移动,原本蔚蓝色纯净的海水,瞬间漫出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色,最后整个海湾都被刺眼的红色所浸染,海豚们此起彼伏的跳跃、挣扎,发出惨烈的哀叫声。挥舞着长枪的渔民们,好像没有灵魂、没有知觉,他们将死去的海豚尸体用铁钩一具具挑上船。第二天,第二轮屠宰再次上演……
许多看过电影的观众都表示,影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就是太地町海湾像血一样鲜红的海水。
去年11月东京电影节,太地町当地渔民“不断联系”日本政府,试图阻挠影片上映。他们称《海豚湾》的摄制未经允许,是对这个拥有400 年海豚渔猎史小镇的“侮辱”。
“海豚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大的误会”
两名在太地町生活的民众告诉皮斯豪斯,当地渔民把食用海豚肉视作“传统”,海豚肉甚至还是当地学校午餐肉的一部分。
《海豚湾》中揭露:海豚肉含有汞、镉、滴滴涕、戴奥辛和聚氯联二苯等致癌物质,一些切割好的海豚肉的汞含量可能会超过安全限度的5000 倍。如此高含量的汞会对人的神经系统造成很严重的伤害,甚至会导致食用者精神失常。但是,这些海豚肉大都被贴上其他品种肉类的标签,出现在世界各地超市里,被毫不知情的人们食用。
“我们是以人道的方式捕杀海豚的。”影片中,一位日本渔业局的高层官员面对摄制组的镜头,平静地表示,“我不认为海豚肉会引发同样的悲剧(汞中毒)。”此后,摄制组在这位官员的头发上做了测试,轻易地检测出了汞元素的存在。
海豚是有记载以来唯一会主动拯救人类的可知野生动物。在古希腊,海豚受到法律保护,如果伤害它们会被处以死刑。
导演皮斯豪斯自己曾被海豚救过一命。当时他正在海底拍摄一群海豚,并不知道一头双髻鲨正悄然尾随。正当双髻鲨伺机发动攻击,这群海豚突然游到他和双髻鲨之间,顶开了那头鲨鱼。“海豚救了我的命。虽然我听过很多海豚拯救人类的故事,但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皮斯豪斯回忆到,“然而我们现在拯救海豚的唯一方式却是证明我们已经把它们的生活环境污染,让它们的肉变得有毒而不能食用。这真的是人类唯一能做的吗?”
贯穿电影的另一条主线是主人公理查德·奥巴瑞的故事和他的深深忏悔。奥巴瑞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自己在1962年一手创办了电视节目《海豚的故事》,他认为正是这个节目让利欲熏心的人看到了靠贩卖海豚获利的可能。
1964 年,《海豚的故事》每周五晚上七点半准时在美国的电视台播出,无数美国观众被他训练的五只雌性小海豚深深吸引,奥巴瑞也凭借这档高收视率的节目成为美国最著名的海豚训练师。10年后,《海豚的故事》停播,五只海豚被送入迈阿密水族馆。没过多久,一只名叫“凯西”的海豚因为情绪低落而自杀。“海豚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有意识的。所以,当生命变得无法忍受时,它会选择不再呼吸来结束生命。”奥巴瑞眼睁睁地看着“凯西”游到他的臂膀里,直视着他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却不再呼吸了。“凯西”之死让奥巴瑞下定决心,结束如日中天的海豚训练师生涯,用之后的生命来赎罪。
“我本应攒足钱,把它们从水族馆里买走,放它们自由,那才是正确的事情。而我却每年买一辆保时捷。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处于那样的愚昧中。”电影中,奥巴瑞说这些话时,眼神凝重。
在奥巴瑞看来,海豚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大的误会。“有时候爱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词。我们以为自己爱了,却不知道对别人造成了伤害。” 奥巴瑞告诉《外滩画报》。在《海豚湾》影片里,水族馆内海豚跳跃、观众欢呼的背后,是鱼房中摆放着的一瓶瓶治疗海豚溃疡的抗酸剂和胃泰美,海豚的胃病是因为过度紧张的表演造成的。“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欢呼声对于海豚敏锐的听觉来说是一场折磨,知道海豚微笑背后的绝望,海洋世界将不再是梦幻乐园的代名词。”
影片最后,70 多岁的奥巴瑞顶着满头白发,胸前挂着一台移动电视,屏幕上放映的正是太地町渔民屠宰海豚的录像。他就这样踏进国际反捕鲸协会会场,走到各国代表前无声地抗议,被带走也没有任何反抗;他还这样走上东京涩谷的十字街头,在人潮中静静地伫立着……终于,一个人停下脚步,接着,两个、三个,驻足观看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导演本人最满意的镜头。
B= 外滩画报
P= 路易·皮斯豪斯(Louie Psihoyos)
“我希望这部电影能获得奥斯卡提名”
B: 从想要拍这部电影到最后电影拍出来,你们总共花了多长时间?
P: 拍这部电影花了三年半的时间。一年前,戈尔环保片《难以忽视的真相》的制作人告诉我,当你把一部纪录片拍完,事情只完成了一半。电影拍完到今天刚好一年,这一年我一直在忙着为它做宣传,至今未停。幸好,宣传工作大多是参加各地电影节,往往是在风景秀美的地方与一些充满激情的电影人交流,我从中也学到了很多其它东西。在各个电影节上,这部片子反响都极佳,经常在结束后观众集体起立鼓掌,即使在东京电影节上也好评如潮——我们和《阿凡达》获得了同样多的媒体关注。
B:你是何时变成一个海豚爱好者的?拍摄这部影片是否也对你带来了一种转变?
P: 在太地町,奥巴瑞教会我如何欣赏海豚,他开拓了我的眼界。几个月之后,我从现代鲸类研究的鼻祖罗杰·佩恩(Roger Payne)那里学到了更多。罗杰带领着一支探险队,在多米尼加银色海岸水族保护区记录座头鲸的歌声。现在我对动物的权利有了更加敏锐的认识。当你听到了这种动物的歌声,或者说任何动物的歌声,你都不会无动于衷。现在,我很难想象我们会杀掉“他们”。
25 年前我拍摄过一个屠宰场,随后我就再也不吃会走路的动物了。现在我已经不穿皮鞋,不吃大条的长寿的鱼,比如金枪鱼、剑鱼、马林鱼和黑鲈鱼。我并不强迫别人吃素,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吃肉;但我会交一些吃斋的朋友,并且会模仿他们。因为我觉得,如果人类想和这个星球和谐相处,我们都应该停止吃动物。并不只是因为那样不人道,也因为地球已经无力承担那么多破坏。
B:在与当地渔民、政府甚至警察对抗的过程中,最困难的是什么?
P:现在很多日本媒体开始报道捕猎海豚的问题,我相信真相披露之后,日本民众会停止这种行为。因为屠宰海豚不仅是对自然的破坏,也会损害人类的健康。海豚肉中汞的含量远远超出了日本的健康标准,海豚肉是有毒的。另外,捕杀海豚的人号称那是他们的传统文化,但其实他们从1933年有了快艇之后才开始捕杀海豚。任何“传统”都不应该故意损害他人健康。
B:你有35 年的潜水经验,在见惯了美丽纯净的海水之后,当你见到太地町海湾深红色的海水,你作何感想?
P:在那个海湾,你能看到生存和死亡戏剧性的对比,而类似的死亡区域在全世界正以惊人的速度增加。过度捕捞、污染和水质酸化对海洋生态都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化石燃料的燃烧,海水的酸度正在危险地升高,致使珊瑚等浮游生物的碳质骨架失去了成型能力。你可能觉得浮游生物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浮游生物制造的氧气远远比陆地植物多,你每三次呼吸里面有两次要感谢浮游生物。它们是生态环境的基础。
我的下一部电影就是关于它们的。
B:太地町的渔民依靠捕杀海豚为生。让他们主动放弃屠宰海豚,或者说服日本政府采取行动阻止他们,你认为哪一样更容易做到?
P:我认为说服政府是更加可行的办法,渔民会服从政府的要求。我相信很多吃海豚的渔民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思考能力,因为他们都有严重的汞中毒情况,思维和决断能力已经被破坏,就像历史上的“疯子制帽匠”一样。在19 世纪,许多加工海獭皮的制帽匠在加工过程中接触过多的汞导致大脑被破坏。这就是英语谚语“像制帽匠一样疯癫”的来历。
B:这部影片被认为是奥斯卡奖的有力争夺者,你有信心得奖吗?
P:我之所以投身电影事业,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有力的武器——是推动世界进步最有效的大众传播工具。我的目标是通过震撼人心的电影,让世界有些微的改进,获奖只是这一终极目标的附属品。当然,我希望这部电影能获得提名,因为奥斯卡奖典礼是日本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
文/周一妍,王奇婷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