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被打倒,这边来得好
过了一年,忽然有消息传来,钱先生在政治运动中被打倒了。详细情况不清楚,只知道钱先生在60岁的1958年生出了一连串口舌是非,糊里糊涂地吃了冤枉官司。到了1959年1月,处分下来,钱先生被作为“白旗”连根拔,不仅剥夺了教授头衔,还开除了公职,被赶出了校门,弄得无处容身,落难到乡下亲友处暂住,处于失业状态。我把这个传闻告诉陈老时,陈老大惊失色。但惊愕之馀,又渐渐地生出了一丝喜色,喜从何来呢?他老人家说:“杭州校方既然抛弃了钱先生,我们正好乘此机会,冷不防地去把钱先生接过来。”他在系里谈了这种想法,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背地里窃窃私语,以为72岁高龄的陈老是“老糊涂作怪 ”,怎么可以把一个受到严重处分的被开除公职的人当作宝贝招来呢?但由于陈老是四代元老,是少有的一级教授,又是民主党派江苏民盟的第一把手,德高而望重,别人都不便当面去反对。
陈老不管三七二十一,胸有成竹地去找了党委书记兼校长郭影秋同志,陈述了举荐钱先生的原委由来。他说:“南大要不要戏曲研究这个学科?要不要继承吴梅曲学的优良传统?如果不要,那就算了!如果要,正巧有这样的好机会,赶紧去把钱先生请进来!”陈老为什么敢于冒着政治风险大胆保举呢?他对郭校长是有一番绝妙的说辞的。他说:“从法律概念来讲,钱先生是没有问题的人。如果钱先生触犯了刑律,那就按律治罪,判刑入狱,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他不是罪犯,只是人家不要他了,失了业,但仍享有公民的权利。如果南大加以吸纳,是‘人弃我用’,完全合法。”这唯有陈老独具如此的胆识,别的人是说不起来的。恰好碰上郭校长是一位有魄力、有担待、有远见的党政英杰,他原任云南省省长兼省委书记处书记,来南大后正打算为发展高教事业大施拳脚。他尊重人才,爱护人才,对陈老的建议爽快接受,一口答应。校长拍板,系主任点头,便由南大人事处安排具体事宜。
再说钱先生失业以后,茫茫然无所适从,想不到好音从天而降,南京大学派人来接他了!由于已没有工作单位,所以南大人事处用不到发商调函,也不牵涉到跨省跨校调动报批等麻烦事,只要按照失业人员重新就业的模式办理,手续十分简便。南大人事处给他报进了户口,按教育部规例,当时凡录用没有头衔的学人进校者,概称教员。工资不高不低,每月发给150元(当时南大助教的工资是53元4角),分给一套住房。遵奉陈老的经验,这件事低调进行,不能张扬,以防有人干扰作梗,多生枝节。一定要等好事办成后,才对外宣告“钱南扬先生到了南大”,那末,即使事后生风,也阻挡不住了。
1959年9月,钱先生欣慰地带了家眷到南大安居乐业,心里是感激不尽。他在教研岗位上勤恳努力,从来没有提出任何一点个人的要求。这一年,他虚龄是61岁,足龄60岁。
孤本秘笈和一段学术佳话
对于钱先生的到来,陈老如获至宝。有了钱先生的加盟,陈老在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创办的戏曲研究室便正式开张。两人合作编写《中国戏剧概要》,又合作纂辑《金元戏曲方言俗语辞典》(后均因“文革”而歇搁)。在教学方面,钱先生连续多年为本科生开课,我们这些研究生都随班听讲。他先后开设了《戏文概论》、《明清传奇》、《戏曲选读》和《戏曲史》等专题课,并印发了课堂讲义。如今研究南戏的学者金宁芬(《南戏研究变迁》的作者)和研究传奇的学者詹慕陶(《昆曲理论史稿》的作者),60年代初都是钱先生授业的中文系本科生。
由于政治运动接连不断,当时学术界有一条不成文的禁例,凡是受到批判被打倒的人,是不能公开发表署名著述的。所以当钱先生在1960年春完成《琵琶记(校注)》交给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的时候,就不能用钱南扬的署名出书。钱先生原名钱绍箕,也不便用。结果他是临时变通,用了钱箕的化名,才得以在1960年7月付印,但这终非长久之计,对南大中文系戏曲研究室扩展教研影响也很不利。
好在学术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例,凡是在运动的风口浪尖被“批倒批臭”的人,等到风平浪静以后,如果能在首都高层次的报刊上露名,便等于是恢复了名誉,可以重回学术界。不过,这种事必得有什么机缘巧合,从民间发动,才能水到渠成。为此,我脑子里盘算多时,怎样为“钱南扬”这三个字恢复名誉?我跟北京《戏剧报》的执行编辑戴不凡商量,能不能发篇署名“钱南扬”的文章?他很同情钱先生,很想为钱先生解困,但要发文的话,他说一定要有含金量高的内容,才能跟编辑部的同仁沟通说合。他这么一讲,我心里有了数。终于碰到一次奇缘,解决了大问题。
那是1960年8月光景,我游学京华,承蒙傅惜华、周贻白等专家指点我,说是文化部访书专员路工家里藏有昆曲的新资料,但路先生只吐露出一点儿口风,却秘不示人,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个小青年,不妨去敲开他的门,像福尔摩斯一样去侦探一下。”那时各家各户都还没有电话,不速之客敲门而入是常事,主人都能谅解,不以为怪。事先我了解到路先生是个昆曲爱好者,便以昆曲作为“敲门砖”上了他的门。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答称是研究昆曲的,他就让我进了家门。接着他又考问我能不能唱?我当即唱了《琴挑》和《游园》里面一生一旦两支曲子,他大为兴奋地说:“想不到解放后的大学里,还有你这样的小伙能接续昆曲的香火!”我告诉他是陈中凡老先生试图在南大恢复吴梅曲学的传统,所以让我学习唱曲的。这一来竟引发了他极大的热情,脱口而出地说:“我告诉你,我发现了昆曲的新材料,别人来是不拿的。既然你有志于拾薪传火,我认你是个昆曲的知音,我独独给你看!”说着说着,他就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只见一只大木桶,里面尽是孤本秘笈。有古本《水浒传》,有珍本《缀白裘》等等。他从书堆里摸出一部清初抄本《真迹日录》,郑重其事地翻到一处给我看,并继续考验我说:“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名堂?”我看到里面抄录的是《魏良辅南词引正》。作为唱曲的人,我是熟习《魏良辅曲律》的,但想不到路先生竟有《魏良辅南词引正》的新发现,而且立马拿给我考问异同。我看到《南词引正》的文本是根据文徵明的真迹录下的,里面大有名堂,当我读到其中有昆山腔起源于元朝末年的记载时,不禁欢欣鼓舞,拍案叫绝!因为过去的戏曲史都讲昆腔是明代嘉靖年间魏良辅创始的,而魏良辅在自己的著作中却说起始于元末昆山人顾坚和顾阿瑛,足足把昆腔的历史上推了200多年。为此,我诚挚地建议路先生能及早把《南词引正》公之于世,为昆曲史的研究揭开新的一页。想不到路先生反而称赞我是个“识货者”,表示要提携我这个研究昆曲的新人。他连声道:“常言说得好,红粉送给佳人,宝剑应赠义士。我乐意把这份珍贵材料送给你,由你去公布。”他让我坐在他的书桌旁,当场让我把《真迹日录》中《南词引正》的文本过录下来,叫我去发表。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举成名的大好机会,但我回到南京后斟酌再三,考虑到这份珍贵材料如果送给钱先生校注后在《戏剧报》上发表,那就能起到为钱先生恢复名誉的关键作用。于是,我把《南词引正》的过录本献给了钱先生,然后跟路先生说明了献宝的原因,路先生称许这是雪中送炭,是义举,甚表赞同,并配合钱先生写了篇短文,一起交给《戏剧报》编辑部。由于已跟戴不凡先生说合,得到特别重视:在1961年4月30日出版的《戏剧报》七、八期合刊上,赫然出现了署名钱南扬的《〈南词引正〉校注》,目录用黑体字排版,突出其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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