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敬卡梅隆，因为他梦在时代前面。但是他的美梦也许会是我的噩梦。他开启的道路——未必是他而是他众多并不高明的追随者，会使电影越来越成为金钱和技术的战场，我视为电影支柱之一的文学质地，会日益丧失。1990年代末以来好莱坞影片叙事才华的衰落、思想内涵的丧失，甚至中国大片畸形的状态，也许都是“潘多拉的匣子”打开以后必然的风景。

　　也许是报应？顶着大雪去看《阿凡达》，来补偿我对《泰坦尼克》曾经的轻视。

　　十多年前看《泰坦尼克》，笑倒在影院。因为它甜俗的情节和老套的煽情，也因为那时年轻和自以为是。要到许多年后，才蓦然发觉，对于21世纪的电影，《泰坦尼克》是引领风潮的革命之作，比如大投入高产出的豪华账本，技术的革新，甚至空洞苍白日渐弱智的情节和人物——虽然不愿认同这种趋势，但对于詹姆斯·卡梅隆这样敏锐的先行者，却多了一分复杂的敬畏。

　　再大的雪，也不足以抵消这份敬畏。

　　我想《阿凡达》会让绝大多数观众感到满足，除非您特别有追求，比如是文艺片非主流先锋另类的死忠，或者乐趣在于鸡蛋里挑骨头。一部片长达2小时46分钟的电影，看的时候却丝毫不觉其长，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阿凡达》是商业片无可挑剔的范本，且不论被大书特书的3D、CG技术，神奇的新型摄影机和炫目的视效，仅仅是通俗的情节、鲜明的主题、清晰明快的叙事、张弛有度的节奏——流畅的影像如水银泻地毫无滞涩，精确的分寸感就像用尺子比量过人们的观影心理——就足以扫荡近些年片大无脑、高科技低智商造成的疲劳，令人精神振奋，思绪纷飞：近的，想起《指环王》对银幕史诗的伟大创造；远的，想起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以《银翼杀手》、《异形》、《终结者》、《侏罗纪公园》等为代表的好莱坞科幻片的黄金岁月。

　　卡梅隆对主流商业片的公式烂熟于胸：震撼的视效＋简单的故事＋清晰的叙事＋普世的价值。即使暂且抛开一时难以逾越的技术大关不谈，后三者对于票房奏凯口碑败阵、折腾得脑满肠肥却又鼻青脸肿的中国商业片也是有点指导意义的。

　　从故事层面讲，《阿凡达》的可贵在于单纯。有一种另类解读，说它是一个开发商和钉子户的故事，这份调侃，中国人自然会心一笑。还是回到一本正经的表述吧——《阿凡达》讲述了一个人如何自我改造，认同了异族文化，并和他们一起守卫家园。单纯，往往指向含义丰富的母题，《阿凡达》也是一个关于肉体和灵魂，关于复活和新生的故事。主人公杰克的人类之躯，是双腿萎缩的残废，而他以精神驾驭的阿凡达，却是遨游天地间的勇士。他第一次通过阿凡达复生之时，难以抑制地迈步飞奔，那份欢乐令人动容。

　　单纯，可以指向丰富；复杂，却可能失之简单。这是故事的辩证法。即使如宁浩那样丰沛的多线叙事才华，也会为故事所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石头”和“赛车”过了讲故事的关，那故事却难以留下丰富的意蕴，反不及《阿凡达》式的单纯，有更广阔的空间。

　　与卡梅隆的技术革新狂热和精准的叙事技巧互为表里的，是他影片主题一以贯之的主流精神。《泰坦尼克》曾经告诉我们，爱情是超越贫富和阶级，超越自然和生死的“普世价值”，《阿凡达》则把目光瞄向了当前最为时髦的人与自然、人与异族(影片中是外星的纳威人)的关系问题——傲慢、贪婪、好战皆是人类的疯狂和愚蠢，接纳、学习、和谐共生，才是道之所在。一个宫崎骏式的纯真主题和好莱坞特有的暴力色彩相互交织，成就了潘多拉星球上绚烂的幻梦。

　　我不相信什么“普世价值”，就像爱情讲条件，环境讲的是政治。但是中国的商业片想要卖钱、想要口碑、想要“输出价值观”，恐怕也要弄出一些让人不那么反感的“价值”来包装一下。它不能是《英雄》式的和平，《无极》式的缥缈，《三枪》式的鄙俗，它可以不理会研究者深文周纳的挑剔，但要对得起普通观众的心理底线。在一个价值混乱的时代，率先提供价值范本的人将赢得掌声，哪怕是像于丹那一类饱含争议的掌声。

　　《阿凡达》应该是有史以来最长、制作最精良的3D电影了吧，它令那些已不新鲜的3D动画望尘莫及。卡梅隆相信，3D是电影的趋势所在。中国目前有88块3D银幕，有的就是为放映《阿凡达》新装或改造的，这一切以及可以预期的高票房，似乎都在印证他的判断。也许十年以后再回首，《阿凡达》的开创意义和卡梅隆的得风气之先，会再度令人惊叹。

　　但是惊叹也包含着叹息。我尊敬卡梅隆，因为他是聪慧勇敢的梦想家，他梦在时代前面，并能把梦付诸现实，再把梦变成时代之梦——但是他的美梦也许会是我的噩梦。他创造了潘多拉星球，他也打开了潘多拉匣子。他开启的道路——未必是他而是他众多并不高明的追随者，会使电影越来越成为金钱和技术的战场，我视为电影支柱之一的文学质地，会日益丧失。1990年代末以来好莱坞影片叙事才华的衰落、思想内涵的丧失，甚至中国大片畸形的状态，也许都是“潘多拉的匣子”打开以后必然的风景。

　　当然，中国电影充满了“中国特色”，不能诿过于人。顺便说一句，《泰坦尼克》在中国保持了多年的票房纪录，去年终于被《建国大业》破了。《泰坦尼克》是划时代的，《建国大业》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面对《阿凡达》我们也不必气馁，“中国特色”总能战胜好莱坞——至少，是在中国的票房上。

　　思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