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为盟军当翻译的程应铨从缅甸归来,飒爽英姿,够得上“倜傥”二字,画画、摄影、游泳、打网球,无一不精。江西程氏清代出了好几位人物,有一位曾监造颐和园。程应铨秉承家学,在城市规划与建筑思想上极具艺术眼光,是中央大学建筑系的高才生。
历史学家程应镠把弟弟程应铨介绍给昆明天祥中学学生林洙,让他在返上海的路上照顾林家。林洙父亲学建筑出身,与程应铨一聊如故,遂以女相许。
梁思成和林徽因主持了程应铨和林洙的婚礼。程应铨任教清华大学建筑系,林洙任该系秘书。儿子小老虎、女儿小妹相继出世。
号称建筑系的四大金刚之一的程应铨担任规划教研组组长。在师友眼里,他极Gentleman(绅士),个性十足,一身才气,一身傲骨。对志同道合者,披肝沥胆;对不入眼者,不置一语。
1957年程应铨因是林徽因古建筑思想体系拥趸者而被划为右派,林洙受其牵累,降格进资料室。还没有站到人生的高处便跌落,林洙无法接受,与程应铨离婚。
程应铨住进单身男老师宿舍。
程应铨对亲人说,林洙签字离婚时说,他只有两件事让她感觉良好,一是1956年作为中国建筑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波兰等东欧国家,林洙作为年轻建筑学家的妻子觉得风光无限;另一件是他翻译了不少好书,得到不少稿费。此两项皆直指名利。
林洙告诉程应铨:两年之内摘去右派帽子,可以复婚。林洙嫁梁思成前,系里找程应铨谈话,问两人有无复婚可能,他刀截般分明:“不能。”他说:“我又不是武-的太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程应铨因课大受学生欢迎,工资没变,照常教书。林洙担心他把孩子带坏,不许孩子来找他——他带偷跑来的孩子出去吃饭,让儿子陪自己喝啤酒。三年困难时期,他就把馒头切成片,放在暖气片上,孩子放了学就偷偷上爸爸宿舍拿馒头片吃,林洙知道,免不了一顿打……偶尔,程应铨也会失神,将友人之女喊成“小妹 ”,那是他女儿的乳名。
寂寞的程应铨热衷于替亲友照相。冲洗好,再骑着自行车挨家送。沈从文全集里有些照片便出自他之手。生活无人料理,他自我解嘲:“可怜王老五,衣破无人补。”
“文革”中,程应铨一度是逍遥派,教学生打网球,与友人在游泳池竞技。但,工宣队终于找程应铨谈话,说他在缅甸当过美国人的翻译官,是隐藏的特务。怕被揪斗的他在清华西门的干河沟里过夜。他非常注意仪表,很有范儿,不愿顶着校内理发店剃的“锅盖”,专程进城理发。如今却形如“丧家之犬”,将自己放倒在污垢的沟里,面对满天冷月残星,他想:头脚倒置时,停止呼吸才能中止羞辱。
1968年12月13日,程应铨换上访问莫斯科时所穿的崭新西装,跳入他无数次如鱼般游弋的游泳池,将自己和水一道冰封……
沈从文在给程应镠的信里,将林洙离开程应铨和再嫁梁思成统统归结为“本性上的脆弱”。“我们如真正开明,即不宜对之有任何过多的谴责和埋怨!”“脆弱” 朝褒义上理解,则是“世俗女子的进取心”,退避和进取皆有着鲜明的现实指向;若朝贬义里理解,则是类似昆虫的一点趋光性,世俗光耀下的本能反应。
文革前开政协会议,会后政协委员们可以优惠价买当时算是高档生活用品的高压锅。林巧稚调侃不登记的梁思成:“现在梁公的钱自己做不得主了,得回去请示新夫人。”沈从文说:“林洙就是爱钱。”她不能不爱钱,尚有一对儿女要抚育。再说,她本来就非林徽因那样高蹈于世的女子。
林洙走向梁思成,承受了“想做建筑界第一夫人”等舆论压力。她如此利索地分割了和程应铨的夫妻情,不由人不作如是推断。据说,张奚若曾警告梁思成,若与林洙再婚,将和他绝交。老先生果然与梁断绝了往来,一生情义就此戛然而止。个中,有多少难言之痛。在北大、清华等高校中,一直流传着林洙摘下出于李宗津之笔的林徽因画像,长女梁再冰打了林洙一耳光后拂袖而去从此不进家门等传说。传说带着强烈的打抱不平意味。林徽因的儿女可是有修养的,激越之举昭示的是做人的标准。
再婚的梁思成陷入亲情的孤岛,与儿女、兄弟姐妹都不再来往——他们并非老学究,甚至可以说相当开明;亦并非反对他再婚,只是对入选者有“腹诽”。林洙的压力可想而知。但她,一直留在梁思成身边,给了他临终的安慰。
1971年末,梁思成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对前来看望的陈占祥道:“这几年,多亏了林洙啊!”这句话里沉甸甸的分量不应被忽视。
林洙始终认为,她和梁思成之间有真正的爱情。梁思成给了她快乐。梁思成如山如海的宽阔,或许真的让一个世俗女子得到了情感的最大满足吧。她的爱带着金属的寒光掠过结发夫君——一个富有魅力的青年才俊,终落实惠及到长自己27岁的梁思成身上,照拂了他的晚年。林洙固有的忠厚和妻性,如迟桂花,在梁思成晚秋的季节幽幽开放。
当初,在英年男子那儿,她何其薄寒,施以冰季;而在垂暮老者那儿,她何其忠诚,报以春季。爱情,果然没有逻辑,没有道理可讲。
陈家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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