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读到孟繁华的《面对“新世纪文学”的心情》(2009年11月11日《中华读书报》)一文。在文中,他说道:“被赋予‘深刻意义’的文学在今天确实不会被人们特别关切了。因此,中国当下文学著作印数的下跌和批评家的无关紧要,就不应看做是个别的例子,它恰恰是全球性的共同问题。同样道理,即便文学昔日的地位无可挽回,那么,也诚如柄谷行人所说:文学还会展示它固有的力量。”
什么样的态度对于当下批评是真正重要的呢?在文中,孟繁华引用了洪子诚的《批评的尊严》一文的观点。洪子诚说:“在这篇读后感性质的文章的标题里,我用了‘尊严’这个词,来概括读丸山昇先生著作之后的感受。这确有一些踌躇。在我们生活的许多崇高词语贬值或变质的时代,这个词可能过于重大,但也可能过于媚俗。不过,如果从坚持某种目标和信念,通过‘抵抗’形成某种属于自己的独立方式,不断寻求对于‘事实’的接近这一点,使用这个词应该是恰切的吧。”(《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2期)
孟繁华诠释这段引文时说:“我知道,这个交代除了洪老师的谦虚和温和之外,事实上也隐含了他对中国当下批评没有言说的看法。在这个意义上,‘尊严’这个词就意味深长了。”对于当下中国批评,洪子诚的“没有言说的看法”是什么?为什么孟繁华会认为“尊严”这个词“意味深长”?洪子诚对“批评的尊严”的定义是明确的,即“坚持某种目标和信念,通过‘抵抗’形成某种属于自己的独立方式,不断寻求对于‘事实’的接近”。这就是说,批评的尊严来自于批评家在批评活动中通过“抵抗”实现自己的批评主体性。丧失尊严的批评,是因为丧失了“抵抗”而丧失主体性的批评。
批评家所要“抵抗”的对象是什么呢?洪子诚说:“‘抵抗’所面对的,大概可以归纳、想象为这样的一些内容:僵硬的思想框架,强大潮流的裹挟威力,正义感宣泄的自我满足,与潮流保持距离的孤立恐惧,对自身位置、能力的虚妄判断,等等。”为了保持“抵抗”的意识,批评家不仅要拥有正面阐释和推动思潮的思维方式,而且要坚持质询、纠正思潮的思维方式,后者有时更重要:“当随声附和之声在空中到处飞舞,模糊并掩盖存在的裂缝、偏差、扭曲的时候。此时,揭发偏差、扭曲,就是坚持独立立场的清醒者所应承担的工作。”因此,建立批评尊严的抵抗,“就不是将自己无保留地交付某种方向、立场、阵线”,“不是瞄准新的可能性一口气飞跃”,“而是确认自己当前的所在的地点和自己的力量,然后一丝不苟地干该干的事,从中寻求前进的保证”。
根据我的理解,“有尊严的批评”,是一种抵抗的介入力量,而不是顺从的飞跃活动。当下中国批评的颓败,就是因为“掌握话语权”的少数批评家“将自己无保留地交付某种方向、立场、阵线”,“瞄准新的可能性一口气飞跃”。因为“交付”,丧失了“抵抗”;因为“飞跃”,丧失了“介入”。在这双重丧失下,当下批评丧失了基本的尊严而变为某种“立场、方向、阵线”的“利益附和物”。
因为“交付”和“飞跃”,当下的一些“权威”批评家酷爱用“前所未有”一类独断的大套话作论断。“前所未有”是我们能讲的吗?这是上帝的语言。在这个地球上,有多少东西被毁灭了?又有多少东西还掩埋着?“前所未有”只有上帝才知道。不用说对整个中国文学,就是对六十年共和国文学,用“前所未有”作论断也是不负责任的妄言臆断。姑且不说这些“权威”批评家的“当代文学视野”至今仍然限于内地汉语作家,对于港澳台作家和非汉语作家是盲视的;就是对于“朝夕相处”的内地作家,这些批评家的看法在这30年来也是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在此前提下,我们的“前所未有”何从谈起?又如何可靠?如果一位批评家“在几十年间对一茬又一茬的作家一律叫好”(王彬彬语),对于他10年前狂批《废都》、10年后飙捧《废都》,我们自然不当矫情地说“很潮很意外”。但是,现在这位批评家更以狂飙的姿态向我们抛出“当下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无论这“前所未有”是以五千年中华史为界,还是限于当代中国六十年),我们还有理由肯定这位批评家是真诚而负责任的吗?不,我们只能说这位“交付了自我”的批评家在“瞄准新的可能性一口气飞跃”。这样的批评“飞跃”,虽然可以达到文学之外的某个目的,但是绝对不能介入当下中国文学的真实。罗兰·巴特曾说“写作是一个不及物动词”。这种“飞跃”的批评,确实将当下中国批评变成了“不及物动词”。这样言不及物的批评,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用苏格拉底的话说,有尊严的批评是做牛虻的工作。在真诚的抵抗的介入中,有尊严的批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力量,它不仅对于文学,而且对于社会整体,都会产生积极的构成力量。批评的尊严的丧失,就是批评因为顺从而依附,从而丧失了自身的现实力量。因此,重建批评的尊严,就是通过重建批评的抵抗机制而重建它的社会有效性。这样,当下中国批评才能走出“我们这代人的宿命”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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