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境中钻研“偏门”
然而,解放初期的“三反”运动中,王世襄却因其追寻国宝的“特殊经历”而招来祸殃,被列为运动中要打的“大老虎”拘留审查。虽然后来被证明清白,但仍被开除公职。1957年又被划为“右派”。“文革”中,已经55岁的王世襄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劳动,他在那里牧牛、放鸭、养猪、种菜、栽水稻……什么活都干过。这时的王世襄,除了鼻梁上那幅眼镜还透着一丝文化人的痕迹,从神态装束上看,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村野老夫。
逆境并没有使王世襄消沉和绝望,他选择了“坚守自珍”。他说:“我要做的事,一定是对国家、对文化有价值的,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认识真正的我!”他每天起早贪黑,钻研“偏门”学问。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刻蜡纸、油印、整理成册,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
王世襄认为他一生中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事情是日本投降后为人民收回了几千件国宝,这些国宝现在都藏在故宫博物院。第二件事情是编写了文物研究著作《髹饰录解说》。王世襄说:“《髹饰录》是中国现存的唯一一本古代漆工专著。但全书文字简略晦涩,且类比失当,极难解读。过去此书唯一抄本远在日本,后经曾任北洋政府代总理的著名学者朱启钤先生刊刻印行。他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志趣,遂将此书交给我诠释解说。”从上世纪50年代起,王世襄历经30多年终于编撰完成,于1983年正式出版,1998年修订再版。
1978年,王世襄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一样,迎来了历史性转折。历尽沧桑的王世襄十分珍惜时间,每天都夜以继日埋头钻研,不断有力作问世。1985年9月,王世襄推出《明式家具珍赏》,后来又出版《明式家具研究》。其著作不仅量大,而且涵盖领域广泛,诸如《中国古代音乐书目》、《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佛作·门神作》、《竹刻艺术》、《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器》、《中国美术全集·漆器》、《北京鸽哨》、《中国画论研究》等等,因此成为业界公认的诗词家、书法家、火绘家、驯鹰家、烹饪家、美食家、美术史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文物鉴定家、民俗学家……
洒脱不羁的大玩家
与王世襄有着70年交情的罗哲文说:“王世襄并不是人们想象中提笼架鸟、悠哉游哉的八旗子弟,而是把所玩之物当成一门学问来研究,这是王世襄和其他普通玩家的最大区别。”王世襄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玩物且研物,无论是市井大俗的“雕虫小技”,还是深宅殿堂的“古玩珍品”,他都能发现蕴藏其中的艺术价值和历史回声。
谈起诸多玩好,王世襄如数家珍:“十来岁时我开始养鸽子。接着养蛐蛐,不仅买,还到郊区捉。也爱听冬日鸣虫,即野生或人工孵育的蝈蝈、油葫芦等。鸣虫养在葫芦内叫,故对葫芦又发生兴趣。尤其是中国特有的范制葫芦,在幼嫩时内壁套有阴文花纹的模子,长成后去掉模子,葫芦造型和花纹文字,悉如人意。这是中国独有的特种工艺,可谓巧夺天工,我也曾试种过。十六七岁学摔跤,拜清代善扑营的扑户为师。受他们的影响和传授,熬鹰猎兔,驯狗捉獾,忝得‘玩家’之名。”
好友郁风这样形容王世襄:“他身穿黑布棉袄棉裤,头戴‘老头乐’帽子,腰间还系紧一条粗麻绳——那是为了怀里揣的装小虫儿的葫芦不会掉下来。”可见蝈蝈和蛐蛐是他怎般的珍爱。为了得到爱物,他餐风饮露在所不辞;为了穷究玩物的底里,他与平民百姓交朋友,虚心请教,以求博洽多闻。沉潜既久,他于诸般玩技无不精通。随“玩”而来的《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竹刻艺术》等40余部著作,均为填补空白的开山之作。画家黄苗子曾评价王世襄是“玩物成家”,书法家启功则评价他为“研物立志”,王世襄却谦虚地笑称:“这些书是一堆不如一堆。”
王世襄一生把养鸽、研鸽当作所有玩好之最,从童年时就喜欢养鸽子,每日每夜惦记的都是它们,非常着迷。当年老师布置下来的英文周记,他一连数周篇篇言鸽。“当时老师很生气,掷还作业,叱曰:‘汝今后如不改换题目,无论写得好坏,一律P(即poor)!’”回忆起70多年前的那段往事,王世襄流露出顽童般的笑意。
后来住进了公寓楼,无法养鸽子成了王世襄最大的憾事,于是他换了一种爱鸽的方式,那就是研鸽并出书。几年下来,他携带相机踏遍了北京的鸽市,去外地开会时也不忘逛鸽市会鸽友,还翻阅了沉睡在故宮书画库中的宮廷画家绘制的鸽谱。经过多年积累,他编著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鸽书。一次,王世襄赴郑州参加全国文史馆工作会议,发现当地正在举办观赏鸽大赛,他便兴致十足地走进了鸽群。一个年轻人指着一对黑中泛紫的鸽子问王世襄:“您认识它们吗?”“铁牛!”王世襄脱口而出。年轻人激动不已,坚持要将这对几近绝迹的名种鸽送给他。
至于收藏家具,他也有不少故事。“文革”期间,邻居们时常见王世襄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搜集旧家具,一次,在北京通州鼓楼北小巷一个老太太家,王世襄看到一对杌凳。那是明朝留下来的,无束腰,直根,四足外圆内方,用材粗硕,十分简练朴质,他看了以后非常喜欢。老太太要价20元,便马上掏钱,老太太见他没还价,马上改口不卖了。两天以后,路过东四的挂货铺时,王世襄看见打小鼓的王四坐在这对杌凳上,觉得这回再不能让这对杌凳“跑”了。可那天他恰恰忘带钱包了,王四要价40,他连定钱也拿不出来。等他带着钱回到挂货铺,杌凳却已经被红桥的梁家买走了。于是他辗转去到梁家,想把这对杌凳买回来。谁知梁家兄弟就是不卖。王世襄锲而不舍,一次不行,两次,隔三差五到梁家买这对杌凳。为了买到手,他不断地加价,历时一年。他跑了二三十次,最后花了400块钱,终于从梁氏兄弟手里把它买下来,这价钱正好是当初通州老太太要价的20倍!事后他说:“搜集文化器物总有一个经历。越是曲折,越是奇巧,越使人难忘。”
最让王世襄得意的要数那张“天下第一紫檀案”,是明末清初宋国仲祠堂里的珍品。当时有人告诉他,宣武门卖旧货的那儿出了一张案子,没有人买。王世襄到那儿一看,这么大的紫檀案子,太难得了!他当即花80块钱买下来,兴奋得直呼:“捡了个大便宜!”
在圈内,王世襄还是有名的“烹调圣手”,倍受大美食家汪曾祺的推崇。京城文化圈内流传甚广的故事,便是他应好友之邀,身背各色厨具,自行车上装备好原料,亲赴诸好友府上献艺。“小时候,我家的家厨多是从各地请来的名师,我喜欢进厨房去看他们做菜。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常常上灶,煎炒熘炸,样样都行,一次做几桌菜不以为是难事,还交了不少厨师朋友。”王世襄说。多年过去后,不少厨师都一直还认为王世襄是他们的同行,并不知道这个经常拿勺子笑哈哈的年轻人,真正的工作单位是故宫博物院。
王世襄有很多拿手菜,海米烧大葱、雪菜烧黄鱼、火腿菜心、鸡片烧豌豆、糖醋辣白菜、羊油麻豆腐、面包虾……一次老友聚餐,王世襄做了一个冷门菜:焖葱,结果被大伙儿一抢而空。王世襄吃出了见识,晚年所写关于美食的文字,亦获美食家们的好评,并曾受邀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