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我的导师
近十年,自己常发表东西,出了几本书,和舅舅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也多起来。这让我感到在舅舅的眼里,我已从一个孩子升等到可以和他平起平坐谈文学的阶段了。
因而,我会经常被他督促和询问,比如你下一本书是什么啊,你应该给你爸爸写本传。
特别是每逢出国归来,在我又给他看我带回的笔记和速写时,他就会肯定地说,这些可以出本书,完全可以出本书。我看来很难的事被他一点拨,仿佛已看到未来的曙光。我常常感叹,舅舅你太天才了,怎能理解我们笨的人做成事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难以忘怀的是,舅舅几次亲自帮我校对书稿。《拾回的欧洲画页》原文有30万字,厚厚一摞打印纸,压在他瘦瘦的膝上,他低着头要一口气看完。我守在一旁直紧张,怕他太累了,看完一节就打断他就劝他歇会儿,他总是说不累,没关系。
舅舅视力好得惊人。我曾给他配了副眼镜,他也不用。他一目十行,能很快挑出文章里的毛病,特别是英文的拼写错误。
书正式出版后我去看他。那天亲友不少,大家正聊着天,舅舅突然当着好多人的面问我:“小采,你以后是当画家呢,还是当作家?画嘛,像黄永玉能卖好多钱。”
我知道他又幽默起来了。但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张口结舌,脸一下子红了。
接着他为我未来的生计分析,让我又好笑又激动。
校对《下一班火车几点开》时,舅舅给我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会看懂过去的事情,可以在每一历史时期故事的前面,加上年号和说明,这让我豁然开朗。我照此办理了,果然让广大读者一目了然。2006年,当他听说我这本书在三联书店签名售书两次了,便马上表态:“要是我能走路,我也去。”我听了真是感动极了。
丁聪伯伯去世后,我很快在《北京青年报》上发表《丁聪好大胆》一文,他既高兴又非常惊奇,他说这么快啊!我知道即使老朋友走了,他也希望他们被宣传,不会寂寞。
郁风阿姨去世前一天,舅舅还和我叨叨过她病重的消息,他表面平静,心里很惦记。他为郁风起外号叫“郁三刀”。他们都是对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老人。我后来写了长长的悼文,他也看了。
今年8月,我去看他,当谈起自己这代人被耽误了的话题,我感叹地说,舅舅,我们比不了你们,外语、学问,都差得太远。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显然是安慰我:“你已经很好了。”我一下子愣住,又要脸红了。这句话由舅舅嘴里说出来,现在还令我惶恐。
十年来,舅舅不仅给了我父辈的爱,还给了我导师般的恩情,恩重如山!
我总在想:爸爸走了,还有舅舅,舅舅走了,我还有谁?
那是一种和失去父亲一样的痛……
朴素的叙述方式来自坦荡做人
除了可以直接受到老人家的帮助,在舅舅和文学前辈那里,我才知道什么是朴素的语言。朴素才是最高的语言境界。还是舅舅住在友谊宾馆那会儿,一天我去看他。他应邀刚写完纪念钱钟书的文章。他递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舅舅的手稿。短短几页,我惊讶他写得这样直白,一点虚词儿也没有,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夸张不吹捧。但看得出来,他十分敬重和怀念这位当年的英伦同学、后来的老朋友。
我早就了解舅舅写东西,总是一遍完成,他从来不修改,不像我们许多人要斟字酌句地推敲半天。他的自传《漏船载酒忆当年》,便是只用很短时间一挥而就的。这本书充满他的杨氏独有的风格,洋洋洒洒,一气读下去,一点不累,片断里还会不时被主人公的各种奇怪的遭遇弄得忍俊不禁。读完,却会在内心升起敬佩怀念之意。
舅舅平时说话也同样简短而朴素,拒绝和接受都非常明确,又风趣又幽默,甚至小小的讽刺含在其中。有时候,你没有一定文化,不细细体味,还听不出来呢。
这样的人在任何时候,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只说一种话,真话。不趋炎附势,不说阿谀奉承的话,难怪他这一生遭遇种种不测依然坦坦荡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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