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95岁的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告别仪式,昨天在八宝山举行。与杨宪益有着长达半个世纪诗友情谊的黄苗子已是96岁高龄,无法亲临送别,于是给本报发来一文、一诗,以表达对老友的缅怀之情——
宪益泡在酒缸里,那年八十岁了,人没有淹死,却泡出一本《银翘集》。
“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像这样精彩的名句,除了学识天分,还得加上酒精,才能泡得出来。
近人有“朦胧诗派”,其实,中国自《诗经》以来,早已“朦胧”得可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与“君子好逑”何涉?在我保存下来的宪益诗稿中,不少这一类的妙句:乃迭夫人正在看张贤亮的新作《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老兄诗兴忽发,其中写成绝妙的:
如今狗肉充羊肉,半个男人是女人,
岁暮无聊常酒滞,风寒不耐久坑蹲。
“狗肉羊肉”,“男人女人”这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但宪益七歪八缠,搞在一起,却别有风味。打油诗一作“歪诗”,诗歪得妙,或歪打正着,便是好句。男人女人之外,宪益在来信中又把“风寒不耐久坑蹲”做了些解释:“几天之内,准备全部从办公室撤退,不再久占茅坑不拉屎了。想起谌容在《散淡的人》(按:这是谌容以宪益为影子写的一篇著名中篇小说)中的名句:‘大风吹屁股,冷气入肛门’,故写了‘风寒’句。‘蹲’字不好用,再续下去,恐怕困难了。”
旧体诗不好解,用古典还可查书,至于今典,有好多事,传媒云者,往往“大雅之堂”是“难登”的。而个人身边的今典,不经作者道破,也无法明白。但个人身边的事,和当时的气候风习等往往有关,例如“风寒不耐久坑蹲”之类。
好汉最长窝里斗,
老夫怕吃眼前亏。
这是宪益在某次文代会上偶得的佳句,论对仗,不下于“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论内容,更是令人忍俊不禁。说是“怕”吃,其实知道这老头的人,改为“专吃”更贴切些。《银翘集》中,此类佳作,真是俯拾即是。
我虽然佩服达尔文,但关于无毛的人是有毛的猴子变的学说,还有一点子想不通。不过我相信遗传说,如果人的祖先是猴子的话,最好的明证不是别的,而是顽皮嬉戏的性格遗传。
杨宪益并不讳言从小调皮。早年留英读大学时,在一个黄昏,曾在伦敦宿舍的窗口,用石头远远把逐个街灯砸得稀巴烂。这种顽皮举动,自然是像傅抱石先生在其得意作品中盖下的那方图章:“往往醉后”。
他游东北,见到兴城南的觉华岛,乃明朝海盗出没之处,今改名菊花岛,立有“菊花女”石像,于是顺手就凑了两句诗:“海盗居然成美女,旅游只管赚洋钱。”他应邀到西安参加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住在离西安四十里的丈八沟,离城较远,交通不便,于是他便写成:“暂住秦城作楚囚,假山假水景清幽。何当回转尘寰去,掉尾泥中得自由。”秦城原作陕西一城解,但他移作今典,即史无前例时代许多各界名人住过的地方。末两句是用庄子的乌龟寓言:“往矣,吾将拽尾于涂中。”意思是天上的弼马温,比不上人间的水帘洞大王自在。当然又是“猴子的把戏”……
1993年,杨宪益获得香港大学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他老先生写诗一首自嘲,内有句云:“相鼠有皮真闹剧,沐猴而冠好威风。”相鼠有皮,典出《诗经》,本来是一首挖苦那“无耻”、“无仪”之辈的,他觉得居然有件博士服,是一闹剧。沐猴而冠,则公然自认是孙悟空了。《银翘集》中这种自嘲的诗也很多,但还是“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自然,这“悦笑”与嘻皮笑脸,有深沉和肤浅的严格区分。明朝的尚书赵南星,因狠心打腐,被魏忠贤矫旨落籍,遣戍代州,他老兄就在戍所,写成《笑府》一书。赵南星生不逢时,却留给后世一丝傲笑,这笑话有血有泪,带着人世的伤痕。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诸葛先生唱《空城计》时气定神闲,但这一瞬间,沉重的历史使命,社稷安危,令他内心十分激动。这散淡的外表,内蕴着神圣的忧危。我无意把杨宪益“拔高”到诸葛亮,但眼下有些读书人那种茫茫然、戚戚然的心情,从哪里去找到抒散呢?(黄苗子)
幸有银翘解毒丸?
糊里糊涂醉酒歌
昔日有个孙悟空,
没事没事闹天宫。
蟠桃宴上折腾饱,
摇身变作宪益翁。
宪益今年九十几?
九二九三还九四?
王母桃熟三千年,
你是桃花小兄弟。
弟弟哥哥不管他,
一生命不犯桃花,
金屋藏娇空有句①,
白兰地酒只当茶。
客来茶酒都一样,
哪能算得糊涂账?
且劝你孤王酒醉桃花宫,
休到那鬼子番邦出洋相!
莫谈鸟事莫谈洋,
糊里糊涂醉一场。
烹羊宰牛且为乐②,
不论肥羊与瘦羊。
肥杨杨贵妃,瘦杨杨宪益。
肥杨酒醉调戏高力士,
瘦杨金尊对月便写打油诗。
诗成一首酒一口,
潇洒人间一场走。
古来圣贤皆寂寞,
只你天涯海角皆朋友。
更抽烟,还吃酒③,
越是糊涂越长寿。
君不见荡平四海秦始皇,
享年不过四十九岁九点九!
糊涂歌,歌莫歇,回家告诉戴乃迭,
茶烟禅榻足延年,与你同消万古劫!
①杨诗名句:“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
②李白《将进酒》句。
③“依然吃酒更抽烟”,杨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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