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坐牢,穷途,落寞……
寻访黄埔老兵,无论每一个个体有着怎样的际遇,他们的故事里总有一丝造化弄人的悲凉况味。一个时代的精英淹没在另一个时代里。
当一页页的故事有机会被倾诉和聆听时,他们已日渐凋零,逝去的岁月已无法偿还。
城区黄埔军校同学会会员由当初的20多位仅剩下最后4位。记者寻访到的马庆三,黄埔23期学员,最年轻,也已83岁。
风烛残年,黄埔老兵们在我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夕照里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探访
老宅里有位黄埔老兵
马庆三靠在铺了软垫的木制沙发椅上,说话稍微停顿,老人就打起盹了。记者清了清嗓子,老人睁开眼,又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与记者闲聊的话题接续下去。
11月18日,夷陵区畜牧局的一栋老式住宅楼里,和马庆三的对话十分艰难。老年痴呆症困扰着这位83岁的老者,动作和思维都已力不从心。
1927年,马庆三出生在辽宁省开原,从1942年离家去北平求学,就再也没有回到东北生活过。但68年,他依然乡音未改。这个上午,在马老絮絮叨叨的东北话里一个黄埔老兵的人生沉浮慢慢展开。
去北平前,读完小学的马庆三在奉天满洲光学株式会社谋到一份差事。这家日本工厂是应关东军的迫切要求在东北建立的,生产枪炮瞄准镜。马庆三和同事们生产出来的产品被源源不断地拉往前线。
这家工厂即是世界知名的品牌尼康的前身。在中国有着巨大市场的尼康对当初这段极不光彩的历史讳莫如深。
在中国各个战场上,日本兵借助这些仪器更准确地射杀中国军民。“帮日本人杀同胞,这事做不得”,马庆三跑回农村种田。
老伴赵世秀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一份发黄的履历表,从读小学开始,马庆三每一年做过什么,一项项有着详述,每项履历后还附有证明人。
在北平,马庆三先后入读北平交通中学、北平北方中学、北平九三中学。履历显示,他一度还休学一年,在北平火车站里当服务生筹集学费。
1948年的暑假,马庆三高中毕业。恰逢其时,黄埔军校招收23期学员,马庆三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不为别的,就是不要学费,还能吃饱肚子。”
逝者
渴望被承认的人生
从小溪塔出发,沿着一条河溯流而上,20分钟后,是一个叫谭家河的村子。覃俊就住在这个村子里。不过,两年前他已经辞世了。现在,躺在山上一个向阳的墓穴里,万事皆空。
当地村民依然记得覃俊最后时光里的悲怆:不堪病痛折磨,躺在板床上,瘦得一把都能抓得起来。在乡民的眼中,这位逝者一生苍凉。“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却坐了那么多年牢,遭大罪了。”
当马庆三在日本人的工厂里制造瞄准镜时,覃俊考入了黄埔军校在湖北均县开办的第八分校。此时,他刚从省立第六师范学校毕业,“都快成亡国奴了还教什么?”覃俊的儿子覃茂洪说,当时父亲一心想上前线去。
1942年春,日军在缅甸企图切断此前中国30万军民冒死修筑的滇缅公路。这是中国抗日战场物资进出的唯一通道。中国远征军奉命出征。覃俊从军校奔赴前线,亲历了在缅甸丛林里长达35个月的血战。是时,他是著名的38师师长孙立人部队里的少尉排长。
“与日军打了三昼夜,日军弃尸1200多具向马圭逃窜。”覃俊生前曾对媒体回忆起震惊军史的仁安羌大捷的战况:“我们也死了不少人,三营长张琦以下204人全部战死了,我总算在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归国后,覃俊获授一等战功。
是役,孙立人以不满1000的兵力,击退近10倍于己的敌人,救出数倍于己的友军,成就二战史上的一经典战例。孙立人因此获得英王乔治六世授予的“帝国司令”勋章。
今年3月,《我的团长我的团》让更多人直观地感受了中国远征军这段气壮山河的惨烈历史。“可惜我父亲没看到,否则该有多少感慨啊。”覃俊的儿子覃茂洪说,老人一辈子最记挂的就是有人对他们这段战绩的承认。
抗战结束后,覃俊一度从国军124军营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卸甲归田。在宜昌县的一所学校谋了一份教职。不久,他应召重返部队。但此时,枪口的对面却是自己的血肉同胞。据称,覃俊生前曾回忆,当时他有心投奔解放军,但作为个体,在庞大的战争机器里他已无法决定自己“枪口的方向”。
1949年底,已是中校的覃俊率340多人在四川大竹县随湖北省主席朱鼎卿率领的38军起义,回到人民怀抱。
挣扎
“政治污点”阴影里的岁月
患上老年痴呆症,赵世秀确信与“老马一生不爱说话”有关。“医生说是不爱说话憋出来的。”在那个时代,参加过“反动组织”,对于一个人的前途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马庆三因此一生寡言,沉默于自己的工作。
事实上马庆三的黄埔23期学员经历仅有短短一年时间。1949年12月,马庆三和他的多数同学在郫县“投入人民怀抱”。在西南军政大学进行了几个月的政治思想改造后,马庆三被安排到北京农业大学畜牧专科班学习。在这里他遇上来自吉林通化的同学赵世秀。1951年底,这对情侣一同分到湖北,“先在省农业厅,后又调到宜昌。”从此,成为宜昌畜牧业的技术尖子。
当时,每年开春,很多耕牛都要患上肿疽病,怎么都治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十头牲口死去。“我们过去一看,哪是肿疽病,牛是吃了嫩楝树叶子被毒死的。”在马庆三的努力下,宜昌建立了首个“兽医诊断化验室”,极大的推动了兽医的诊断水平。
尽管如此,在一拨接一拨的政治运动中,夫妻俩依然噤若寒蝉。“参加过‘反动组织’这是多大的一个帽子?只有少说话,埋头工作。”
不过,与其他“有问题”的知识分子相比,马庆三的“亏吃得很少”。“除精神的抑郁外,肉体上没受到摧残。”赵世秀说,当时就是没完没了地参加学习班。”赵世秀说,直至现在,老马对这段经历依然不能释怀。“小孩几天不来看他,他经常就会疑惑地问,‘都办学习班去’,神神道道的。”
覃俊的结局则更加令人唏嘘。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覃俊被判有期徒刑15年,投入沙洋农场改造。1970年11月底,刑满释放,随后又被无限期劳动改造。
从军官到囚犯,种种屈辱,他曾想过投井自杀。但最终,他坚持活下去。1982年,政策松动,覃俊获释回家,从民政局每月领取28元生活费,直至老死。
凋零
从20多位到最后4位
阳光好的时候,赵世秀会扶着老伴到院子里走走。有时去农贸市场她也会将老伴带上。在市场门口放个小板凳。“坐在这里不动,呆会儿我就出来。”赵世秀像哄一个小孩似的。
耄耋之年的马庆三在宜昌黄埔同学会中还是个小字辈。黄埔军校最后一期至今也已一个甲子。“这些人若在世的话,至少都已80岁以上。”
黄埔老兵们每年都在凋零。
2007年5月25日,103岁高龄的孙元良在海峡对岸溘然长逝。至此,黄埔军校一期的校友全部凋零。
人类军事史上,很少有一个军校像黄埔军校那样,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却那么大地影响了一个国家的历史。国共两党的高级将领大多出于此。从东征北伐到十年内战,从抗日到解放战争,他们都是双方历史的主角。
各大论坛里,对于中国军史上这一段传奇渐行渐远,网友们唏嘘不已。有网友甚至给出标题“他带走了一个时代”。
就在孙元良将军辞世2个月后,覃俊走完了悲凉的一生。这位83岁老人留下遗愿,希望人们能够承认有个叫覃俊的抗日老兵。
采访中,记者曾致电宜昌市政协,打听另一位宜昌籍黄埔老兵王哲强。他是黄埔十三期的学员。在抗日战场上亦居功颇伟,官至团长。此前,一直担任黄埔军校同学会宜昌联络组负责人。
“啊?”电话那头一阵讶异:“他已经不在了。”
在马家采访中,赵世秀拿出一张挤满老者的彩照,个个白发苍苍。他们都是居住在宜昌的黄埔老兵。相片是1996年黄埔军校同学会的一次聚会时拍下的。
“这些人现在没剩下几个了。”赵世秀喃喃地说。
▲老伴激动地讲述覃俊生前的旧事。覃俊在这个破败的棚屋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本报记者 方龄皖 文 王翔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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