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的杨宪益先生 11月23日去世了。他翻译成英文的《红楼梦》《楚辞》《儒林外史》等,我没见过,只是通过先生的自述和朋友的转述略知一二。才疏学浅如我,连《楚辞》的原文读起来都磕磕绊绊,深邃的寓意多是一知半解,更不用说是读英文版了。我感兴趣的是,杨先生的“暮年上娱”——写打油诗和喝酒。
我特别喜欢一些颇有性情的老年人,面对他们如在荒原上面对夕阳,怎么也不愿意把目光移开,直看到沉入地平线,仍然依依不舍地追逐着发散出的霞光。聂绀弩、启功、杨宪益三位我尤其喜欢,其共同点是都写打油诗。聂绀弩以杂文入诗,形类打油,意追庄骚,是“ 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在劳改中,他写清厕的诗是其代表:“君自舀来我自挑,燕赵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岂肯饶?”不堪入目之物,竟然能升华出神来之笔。这就是真正的诗人与伪诗人的差距。启功先生我最喜欢的是他六十六岁时所写的《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 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虽圆,皮欠厚……”而杨宪益先生的打油诗也如以上两位先生一样,旷达、幽默,如《题丁聪为我漫画肖像》:“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蹉跎惭白发,辛苦作黄牛。”三位老人的打油诗是他们拒绝做圆滑鹅卵石,有棱有角地活着的最好印证。
我也见过好多人写的古体诗,多枯燥乏味,为了押韵,有些是硬凑句子,怎么说呢?就是没有味道吧。有些诗充满了很直白的牢骚,有些诗呢,则充满了对自己功绩的过分表白。这都可以理解,就说老同志,不管退休前是官还是民,只要写着舒服,关起门来写,又不拿出来发表,这属暮年之上娱。但是如果拿出来发表,那就要思量思量。有时候,人家编辑碍于面子,给发了,那属于照顾老同志之列,万不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真正有了水平。
扯远了,具体说到杨先生的打油诗,从题材上跟那聂、启两先生不同的是,他将“酒”入诗的多。如《无题》:“酒精锻炼身无恙,杨家还是原模样。/何须一醉解千愁,东方不亮西方亮。”《祝酒辞》:“休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亦丈夫。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 ”《赠祖光兄用前韵》中两句:“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
我很佩服杨先生,他喝酒可以不就菜,甚至连花生米、茴香豆之类也无需置备,若无他事,每日从下午四点喝到晚上睡觉,晚年也能两天喝一瓶二锅头。这才是真正的酒仙,像我,有时也喜欢喝点,但没有菜,怎么也喝不下去。现在各位中青年先生都在担心身体,一上桌,都先承认自己不行,皱着眉头说,这高那高,这疼那痒,但最后还是禁不住软磨硬泡,端起来干了,一会儿大醉。这个喝法,杨先生应该不喜欢,他喜欢随意,愿意喝就端起来,不愿意喝就放下。是一种从容,一种潇洒,一种清澈如秋水的淡然,所以他才有了对“ 体检”的不在乎:“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须早戒烟。/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
杨先生是真的喜欢酒,你看连他的回忆录名字都要嵌上个“酒”字——《漏船载酒忆当年》。但他的回忆,绝无酒后失态之狂言,不自恋,不自夸,而更多的是自嘲、检点、反省。
有人见过杨先生喝酒,曾这样描述:“(他)实质是一往深情地用双唇去轻轻抿酒,用舌尖去细细舐酒。”原来,先生是亲吻酒神,艺术之神! (逄春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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