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使命,是勾勒民族灵魂
——对话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
在生活快节奏的时代,文学界也似乎弥漫着一种“轻松”的氛围。写书的,瞄准的题材或娱乐或消遣乃至身体写作;出书的,唯图一个“快”字,甚至20天就推出一套洋洋大观的读物。
那么,当今的文学,还需不需要“厚重”、“底蕴”、“深度”,还需不需要有责任、有担当的使命性作品?对于这个问题,不少优秀作家既有忧思,更有忧思中的坚守。
这也正是《解放周末》独家对话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的缘由所在。
浓茶,雪茄,坐在面前的陈忠实,脸庞沟壑纵横,眼神锐如鹰隼。
16年前,他蜗居在透光漏雨的乡下祖屋里,就着妻子送来的手擀面和馍,埋头写出了长篇小说《白鹿原》。
16年来,《白鹿原》累计销售600多万册,赢得了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并被公认为我国当代文学中最具经典意义的一部精品力作。
16年后,陈忠实携新书《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参加上海书展,并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
他用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浑厚嗓音,缓慢而沉稳地回应着我们的问题。
言谈中,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把自己定位为农民和作家,而不是文人或官员的陈忠实。这是一个始终致力于描写和解析这片热爱并熟悉的土地上的人,用笔勾勒出这个民族的灵魂的陈忠实。
作品是作家的唯一身份,作家要用作品说话
解放周末:您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是1993年出版的,可是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才和读者见面。这姗姗来迟的背后有什么缘由?
陈忠实:其实《白鹿原》发表以后,反响比较大,当时就有不少出版社、杂志约我写自传,我都谢绝了。这可能和我对作家这个职业的个人“偏见”有关。我觉得作家的意义就是写作,写出来的作品能被读者接受、能完成较大范围内的交流,这就很好了。至于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跟创作不能说不无关系,但是意义不大。
解放周末:作家是用作品说话的,作品是作家的唯一身份。
陈忠实:对,在作品之外,作家就不需要多说话了。包括我已经出版的60余种小说、散文、选本和文集,除了编辑要求,我很少写序言和后记。作品就让读者去看吧,文学圈内的作家、评论家,也任他们去审读。作品里头所包含的东西,相信读者和评论家都能理解,都能完成这个交流,所以没必要再写。
当时我还有一个心理,就是和我同时代的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国家的经济困难和政治灾难,在农村,这种苦难可能更深重。我高中时的好多同学,吃的苦不比我少,有的写作能力也不比我差。但是没有人去找他们写自传,让他们把自己受的苦表达出来。为什么要找陈忠实写自传?无非就是因为我写了几篇小说嘛。
解放周末:所以您不愿意写自传,也不愿写“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陈忠实:这种想法直到现在还没有转变。至于以后会不会写自传,我不知道。但是仍然有出版社不断约我写自传,2004年,借着又一次约稿的机会,我才最终决定退一步,不写自传,写创作手记,把我写《白鹿原》的感受写出来,作为一个参考,这对写作还是有意义的。于是先试着写了4个与《白鹿原》写作有关的话题,如果读者有兴趣,我就继续写下去。结果反馈不错。于是前后拉拉杂杂写了两年,今年6月初完成了最后一篇,交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被读者的阅读印证之前,好话就是强加
解放周末:您的低调似乎是一贯的。《白鹿原》出版时,也没有做什么宣传。
陈忠实:关于这本书,我心里觉得十分踏实的一点,就是整个出版过程没有炒作。
《白鹿原》出版前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小说连播”中播出,很多人听到后都来询问这个小说什么时候能出。我就和《陕西日报》一个编辑说,你帮我给读者报告一个准确消息,告诉他们这个小说什么时候出版。他很快拟了一个消息草稿出来。我看后坦率地说了自己的意见:第一,溢美之词一句也不要,因为在被读者的阅读印证之前,好话就是强加;第二,内容简介索性不提,因为很难概括,只说这部小说写的是1949年以前的乡村故事,就可以了;第三,作者耗时6年,不必强调,如果读者读不出兴趣,耗时10年也是白搭,创作时间的长短不是作品质量的决定因素。我和他在书房里磨蹭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写了百十来字的一个书讯,说明这个小说什么时候在《当代》连载,什么时候出书,通篇没有一句评论,仅仅就是把这个事情讲清楚,让读者知道这回事儿。在《陕西日报》上发表的百字消息,是《白鹿原》发表和出版前唯一一篇宣传文字。
解放周末:那时候还没有“炒作”这个词。现在出一本书,宣传的手段就非常多,采访、签售、讲座……
陈忠实:我觉得在今天,起码的宣传是必要的,因为现在的情况毕竟和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同了。现在的出版量太大,全国一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有1000多部,几乎每天3部长篇小说。你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看不完。所以,若是不做必要的宣传,就很容易被淹没。况且这么多的书,读者也很难选择。有了必要的宣传,读者看到后感兴趣,才会买来读。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怎样的宣传是适当的,不至于沦为“炒作”?
陈忠实:宣传必须是准确的、科学的,它能让读者了解这本书,供读者选择。但千万不要“瞎吹”。如果是瞎吹,读者看了书以后发现和宣传的不一样,就会觉得失望、挫伤,就会不再信任宣传,这对文学的损失是很大的。
解放周末:最终还得让作品说话。宣传再火爆,作者再东奔西跑,作品经不起考验,即使“畅销”,仍不能“长销”。
陈忠实:是的,关键是作品本身。读者的阅读和感受,才是最好的交流。如果读者读了以后觉得好,他会推荐给他的朋友。包括我也是这样,读到一本好书,就会乐于与朋友分享。这种宣传是最可靠的。瞎吹、炒作的结果不仅适得其反,而且破坏了作者、媒体的公信力。现在人们厌恶的是,文学力量不足而自我炒作有余。
解放周末:尤其是用非文学的方式炒作文学。
陈忠实:非文学的手段,不可能达到文学的目的。虽然在今天这个商业化时代,这类手段往往还能奏效,我们也看到一些非文学的炒作造成的热闹场面,但都不长久,热闹一阵儿也就迅速冰锅冷灶。
性描写的最重要原则是“不作诱饵”
解放周末:《白鹿原》没有任何炒作,但其中大胆的性描写也曾引起一些反响,在被搬上舞台和银幕的过程中也成为人们关注的所在。
陈忠实:其实,在我写作的开始几年,文学作品还没有“性”的概念,顶多是写爱情,但也只限于一定程度。我那时似乎不由自主地以男性为主要写作对象,作品里甚至没有女性。我有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就叫《徐家园三老汉》,颇得好评,大家都觉得陈忠实写老汉写得挺好的。
后来,社会不断进步,文艺政策不断开放,我对文学的理解也在发展,意识到,如果一个作品回避女性,就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社会环境。一直到写《白鹿原》,我发现这段民族历史是回避不过去的,不仅是我个人的写作不能回避,而且是我们的生活、社会不能回避。
在《白鹿原》反映的年代,最新的理念就是打破封建,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提倡自由恋爱,不再包办婚姻,标志性的行动就是女人要把小脚放开,女性要进入社会。这已经不只是个人的行为,而是社会的命题、革命的命题。当这个命题进入到普通人们的生活,进入到白鹿原的社会以后,会引发怎样的反应?它涉及到我们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所以我就意识到,对“性”不能回避。不仅“不回避”,而且要“撕开写”,要写出在封建幕布之下的中国女性的种种生存形态。
解放周末:“不回避”和“撕开写”是一种“放”,那么如何“收”呢?
陈忠实:在写作时,我给自己写过一张提示性的小纸条———“不回避,撕开写,不作诱饵”。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对于性的描写最重要是第三个原则———“不作诱饵”。就《白鹿原》而言,性的概念、性的理念、女性应该如何生活,是一个时代中国人精神历程中绕不过去的严峻问题,关键就在于对性描写的必要性的再三审视,和描写分寸的恰当把握。
解放周末:当性描写后来成为大张旗鼓的“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时,您怎么看?
陈忠实:我认为不能单纯地为写性而写性,不能把性作为招徕读者的一种诱饵。这一点往往是一个作品高下、雅俗的分野。
好的作家,应该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
解放周末:这次您的新书,用了海明威的话“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作为书名。
陈忠实:我是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海明威的这句话,当时眼前一亮、心里一震。我的第一反应是,文学创作这一颇多神秘色彩的劳动,让海明威的一句话说透了,这句话揭示了一个作家创作的全部奥秘。
解放周末:对于作家而言,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句子”?
陈忠实:“句子”是一个比喻,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白描或叙述的语言、文字。我的理解是,它是说作家对历史和现实的独特体验,既是独自发现的体验,又是可以沟通普遍心灵的共性体验。当然“句子”也包括艺术体验,以一种独特的、最适宜表述那种体验的语言完成叙述。表述有各种形式,不同的内容要选择合适的表述形式。
解放周末: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体验和追求。
陈忠实:一百个作家就有一百种独特的体验,所以文坛才呈现出多元化的景象。但是,作品进入读者层面以后,这些个人体验能够在多大范围上引起人们精神和心理上的呼应,往往决定着一个作品的质地。
解放周末:个人体验有高下之分。当前,有些过于琐碎、家长里短的体验,引起了读者反感,甚至被称为“尿布文学”。
陈忠实:生活体验既是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又是作家对社会生活的体验。在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如果能更深入一步,从生活体验的层面进入到生命体验的层面;进入生命层面的这种体验,在我看来,它就更带有某种深刻性,也可能更拥有哲理层面上的一些东西,赢得更广泛的读者的心灵呼应。
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作家来说,他的创作发展应该经历一个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过程。有些作家能够完成这个过程,而有些作家可能没有完成这个过程。就我的感觉,属于生活体验层次的作品是大量的,而进入了生命体验层面的作品却很少。
作家的使命,就是用笔勾勒出民族的灵魂
解放周末:长久以来,您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条道路是从何时起步的?
陈忠实:初中二年级时,我第一次读到赵树理的小说《钱寡妇看瓜》,大为震惊———这样的农民和农村生活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赵树理竟然把我的生活感受激活了。在作文课上,我模仿赵树理的语言,写下了第一篇小说《桃园风波》。当时是无意识的模仿,但实际上就开始了寻找。
解放周末:多年来,您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农民,您的笔下总是流淌着浓郁的“关中情结”。
陈忠实:说到关中,这片土地太不一样了,和北京、上海都不同。可以说,它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历史文明开发最早的地方。西周的首都在西安,当时叫镐京;之后秦统一中国,这对我们国家的意义毋庸赘言;后来到汉,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尤其到唐,创造了封建文明的鼎盛时期……这些历史都是在关中、在我们西安完成的。
当然,我做的不是理论上的研究。作为一个作家,我感兴趣的,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遗落在民间的生活形态。这不仅仅反映在人们吃什么、穿什么上,更重要的是一种普遍的文化心理。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怎样的变化历程,这是我所关注的。比如,辛亥革命,封建社会的解体带来了巨大变化,代表封建帝制的辫子被剪掉了,女人缠了千年的小脚要解放了,作为一个有着特殊记忆的民族,这些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作家关注的是这种变化对人的心理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冲击、颠覆,直至更新、嬗变。
解放周末:历史恢宏,但总要落实到具象的“人”身上。
陈忠实:对。封建社会如何腐朽,政权如何更替,这是历史学家研究的话题。我是写小说的,我更有兴趣的就是这些理论的东西遗落到民间,人民的心理、心态经历了什么。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富裕的和穷苦的、男人和女人,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心理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这非常有意思。
解放周末:《白鹿原》问世后获得了极高评价,有人说《白鹿原》堪称一部民族史诗。
陈忠实:写作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后来读者会如何评价。那些与我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令我心生敬仰。我就是想解析这片我所热爱并且熟悉的土地上各种各样的人,反映从封建体制解体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50年时间里中国人的精神历程。
巴尔扎克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当然和当代很多作家一样,也想用自己的笔勾勒出这个民族的灵魂。因为民族间最好、最深刻的交流手段,就是文学。文学作品所能达到的对一个民族的认识和理解,是其他任何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读物都难以相比的。
解放周末:谈到当前的文坛,许多人说,经典难现、大师难觅是因为商业化的影响。
陈忠实:我不这么看。读者是有各种兴趣和需求的,美国有许多人专门写消遣读物,但是这并不妨碍美国产生海明威这样的作家。欧美国家的娱乐手段比我们丰富得多,但依然有一批有思想、有见地、有艺术特点的作家在努力,纯文学作品仍然能够几十万、几百万地印刷发行。
当然,在当今,作为一个作家要做到心无旁骛,名利什么的都不成为创作的干扰和妨碍,确实很难。但是,难也得坚持。因为我们的民族需要一种清醒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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