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本“原乡书写”散文集近日在大陆出版
席慕容:我是插枝而活的人
◎文/ 本报记者 马军 ◎摄影/ 本报记者 吕家佐
她的诗作曾风靡一时,其中一首还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身兼诗人、散文家、画家于一身的席慕容,5月23日出现在北京图书大厦,为慕名而来的众多读者签名售书。
“我现在也还能写情诗。”66岁的席慕容在随后接受《青年周末》记者采访时说:“但我是插枝而活的人,我身上流淌着蒙古人的血液,这20年来,我迫不及待地用散文来表达,只是为了知道我是谁。”
优雅的蒙古老太太
-我现在还能写情诗
“老太太的长相一看就是蒙古人。”一个读者这样悄声评论席慕容。
5月23日下午3点半,在作家出版社七八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席慕容准时出现在北京图书大厦,为早已排起长队的读者签名售书。
近距离看去,她的打扮跟许多台湾老太太差不多,比如戴着的耳环和项链都是大颗珍珠。惟独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银色戒指,上面雕了一朵硕大的花儿,看上去与众不同。
这是蒙古族女人戴的那种戒指吗?
“不是。”席慕容笑起来,“这是我在台湾淡水街买的,很可爱吧?”她伸出左手,对《青年周末》记者展示着这枚戒指。
在她签名售书时,手边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这么几个字:“北京读者××写给妈妈的一封信”。一旁有个都市报的记者想把信拿过去,看看是什么内容,席慕容一把将信抓回来,笑着说:“不可以!这是我的读者写给我的。”
排着长队的读者当中,有正在读初中的少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年,更多的则是一些年轻女士。“我是抱着朝圣的心情来的。从上高中时就疯狂喜欢她的诗,真没想到能见到她本人。”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子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席慕容的诗作被收入了人教版的初中语文教材,大概因为这一原因,也吸引了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前来排队。一些读者显然是有备而来,带着珍藏多年的席慕容诗集。还不断有读者向席慕容讨要她的e-mail,但席慕容说自己是“山顶洞人”,不会用电脑,也不会上网。
当天下午,在两个多小时里,年过花甲的席慕容一刻没停地签了300多本书。签到最后,她说自己已经快不会写字了。
“这是我的名字吗?这三个字看着好奇怪呀!”她一边继续签,一边开着玩笑。她的签名速度并不快,一笔一画,始终在写着行楷。
席慕容这次在大陆出版了两本书,《蒙文课》和《追寻故土》。这两本书,都是她这20年来多次重返蒙古高原的结晶。
从1989年首次回到蒙古高原,此后20年来,席慕容每年必回内蒙古、蒙古国等地。往往一年能去好几次,每次则为时从10天到40天不等。
青年周末:从第一本诗集《七里香》以来,你是以诗歌闻名的。为什么近年来,你转向了“原乡书写”的散文呢?
席慕容:诗也一直在写,但诗是它来找我的,我是被动的;而散文是我去找它的,我是主动的。我现在也还能写情诗,但我更想用散文来寻找自己的位置。从1989年到2009年这20年,我每年都回蒙古高原,一直在抢我从前没有的东西,有一种强烈的欠缺感。我所有的散文,都是在整理我的思想——不,思想这个词好像太了不起似的,应该是整理我的想法吧。
慌张与慌乱的异乡客
-在台湾小心翼翼插枝而活
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去内蒙古?席慕容没有直接回答《青年周末》记者的这个问题,而是先讲述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在台湾,席慕容陪老朋友林怀民回他的台南老家。林怀民是嘉义县新港乡人,在街头看到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都会对林怀民点头说,“你回来了?”
因为他们都是林怀民家的邻居,几代人住在那里,知道林怀民是谁家的孩子。这个场景让席慕容印象非常深刻。
“林怀民回老家,对这些邻居而言,不是林怀民回来了,而是谁家的孩子回来了。”席慕容叹息道:“但我却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不仅如此,她说自己从小就处在一种混乱,或者说慌乱之中。具体表现就是,她心中老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在教书时,以及跟别人打交道时,她总是在想:我可能做错了吧?我是不是需要向别人解释?她太在意别人的态度。
这种意识一直在内心深处困扰着席慕容。“不知道哪位心理学家可以帮我分析一下?”她对《青年周末》记者这样说。
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她总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因为我没有生长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我是插枝而活的人。”席慕容说。
自从1989年回蒙古高原之后,她开始有了一些改变,逐渐远离那种不安定。
有一天晚上,席慕容在蒙古国,车子开进了一片巨大的松树林,找不到路,怎么也绕不出去。车窗外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松林,同行的蒙古朋友问她:“你害怕吗?”
“我如果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比如去欧洲的某个国家,在森林里迷了路我会害怕,但在蒙古高原上迷了路,很奇怪我不害怕。”席慕容说。
她也很想从此生活在蒙古高原,但她不敢。因为冬天太冷了。
“我是在南国长大的女人,想到冬天就会害怕。那种强烈的冷,对我是一个威胁。”所以每到冬季,她就必须回到台湾去;春暖花开之时,她又会北上,继续蒙古高原的行程,宛如候鸟。
“我一直都对自己的族源很骄傲,但是台湾的气候真的让我很舒服。”她说。
青年周末:你多次回蒙古高原,难道不是出于寻找创作源泉,或者说采风的需要吗?
席慕容:不是为了找创作灵感才去蒙古高原,其实灵感多得都来不及写。而是有一种渴望,因为我有话要说。当年写诗也一样,只是心里有一个渴望,要把这个东西写出来。我是这么强烈地想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时间与空间的那个点。就是说,我到底是谁?
诗意的草原游走者
-60多岁时开始学写蒙古字
每年在蒙古高原待那么久,在那儿究竟干些什么呢?对《青年周末》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席慕容想都没想就答道:“其实不用干什么,就是走啊走。草原上有三四种香草,你每走一步,那些香草就被你折断了,一股香气翻腾而起,弥漫在四周……”
席慕容用双手比划着,继续述说:“一只只蚱蜢从眼前跳开,天空中老鹰在盘旋,阳光一会儿被云朵遮住,一会儿又出来。就这样,除了一直往前走,我根本不想干别的什么。”
显然,记者的这个问题勾起了她对内蒙古草原的回忆,像诗歌一般的语言,大段大段地从她嘴里倾吐而出。她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好。
席慕容在5岁之前,也曾说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语。小时候,父母在家中都是用蒙文交谈。可惜,后来她在香港和台湾长大后,母语成为一种消失的回忆。而对汉语的熟练掌握,却使得她成为一个闻名遐尔的女诗人和散文家。
如今对蒙语,她只能使用一些最普通的生活用语。至于书面的蒙文,更是大多看不懂,“这是我现在最大的遗憾。”
几年前,席慕容开始跟一个蒙古族大哥学蒙文。“去上蒙文课。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席慕容说:“对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父母都已逝去的人来说,她刚学会用母语写自己的名字,还值得庆贺吗?也许,是值得庆贺的吧。”
在蒙语方面,席慕容说自己还没有恢复到5岁时的水平。在内蒙古待久了,就能听懂不少,但是一回来就忘了,语言是需要环境的。
“我在蒙古高原走了20年了,一直在慢慢摸索,等于是在上课,所以这本书名为《蒙文课》,也有这个意思。表示我除了学蒙文,也在学别的,比如文化方面的东西。”
青年周末:你自己作为一个蒙古族人的民族意识,是一直都这么强吗?还是从1989年回到蒙古高原之后,才变得这么强?
席慕容:我为什么要回去呢,请问?(记者插话:因为你是蒙古人?)对啊,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是血缘里的一个渴望。从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到我身上,一直都流着蒙古人的血。
我的一个学生也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族别这么重视?当时我都愣了。我不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以为每个人都跟我一样。
现在跟你说这些,好像是我在跟你诉苦,诉说我的慌张和慌乱。其实这不是诉苦,我是用这种跟人交谈的方式,往回看。就是说:啊!所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痛心与遗憾的知识分子
-第一次回蒙古高原才懂得自己父亲
“我已经很幸运了。因为我还能回去,很多人回不去。”其中就包括席慕容自己的父亲。
席慕容的父亲是上一辈的蒙古族知识分子,1949年后,从台湾到欧洲,直到去世,一直没有再回来过。“他不舍得回去。因为他从前的印象那么好,他怕破坏自己的印象。尤其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席慕容说。
席慕容自己在台湾当美术教授时,学校附近有一个考古历史书店。对考古她完全是外行,那时她也还没回过蒙古高原,但有一段时间内,她每次到书店去转一圈,回来后就会发现,自己买的书,竟然大都是跟蒙古考古相关的。
“只是因为那上面是我父母家乡的文化,买回来之后会让我感觉心安一些。”
1989年到现在,草原上无休无止的游走,让她喜悦,但也伴随着痛心和遗憾。
除了环境之外,最让她感到痛心的,是价值观的逐渐混乱,以及传统仪式的消亡。她坚信:“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价值观。”
2006年,锡林浩特市举行那达慕盛会,从黄河流域来了各种文艺团体,敲锣打鼓进行表演。“但他们跳着跟蒙古文化完全无关的一些舞蹈。”
那达慕是同乐会的意思,现在汉族朋友也很喜欢参加,席慕容说这当然应该欢迎。但那达慕有自己的仪式,从开始到结束,都有世代传下来的很古老的规矩,比如摔跤、射箭和赛马等等。“为什么要邀请马戏团和杂耍团来呢?”席慕容心里觉得很难过。
“它已经不像一个那达慕了。再过两代以后,也许就没有人能够说出,怎样才是一个真正的游牧文化的那达慕了。”
这次在北京签名售书后,席慕容马上要开赴内蒙古的额济纳和阿拉善。对她来说,蒙古高原永远走不完,实在是有太丰富太新鲜的知识在里面,游牧文化的吸引力太强了。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生前跟她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曾经说太闷了,他不喜欢有东西挡在视野前面。那时候席慕容还没去过蒙古高原,“我觉得欧洲好大,风景好漂亮,怎么会闷呢?我不理解,难道那么远的山也会挡你吗?”
直到回到蒙古高原之后,席慕容才知道,什么叫眼前没有东西遮挡。
回到老家的第一天,远远地看到一个牧民从草原上骑马过来。“他穿着蓝衣服,那么远的距离,我能看到他腰间那根黄腰带的光芒,就像一根针尖在太阳下发出光芒一样。其实我是个近视眼,可是在草原上,我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哦!我的天,我明白我父亲的感觉了。”这时,席慕容才深切地懂得了她父亲。
“这是一种世代传承的记忆。”席慕容对《青年周末》记者说。
青年周末:但是传统文化里不可以加入一些新鲜元素吗?
席慕容:日本从明治维新之后全盘西化,但他们在民族节庆方面的一些仪式,是从唐朝以来都没有改变过的。当你把这些东西丢掉之后,你跟祖先的记忆之间就没有关系了。
青年周末:文化是否也可以互相融合呢?
席慕容: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可以融合,但有些东西绝对要保持仪式方面的古风。否则,什么叫继承?汉族同胞来参加那达慕,当然没有恶意,我们之间是朋友,但在客观上,原来蒙古文化里的一些仪式却被毁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也知道活水才有泉源,但是当大量活水涌入,甚至把泉眼都盖住,那种文化就不见了。文化本身一定要有差异性。我们常常说世界大同,但当世界上只剩下一种文化的时候,在人类学家看来,文化就已经死亡了。
因为汉族是这样大的一个民族,人数实在是多到很容易就把其他民族的文化淹没了。虽然它本身没有恶意,是不小心的——但正因为是不小心,恰恰让我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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