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大师们在奔向八宝山的路上前赴后继。这个以生产笑料为本职的行业,正用这伤感而诡异的方式,维系着它在公众面前的客观存在。除了在电视机前免费听几耳朵并叹一声江河日下,或者花大价钱去看郭德纲并叹一声江湖流气,我们跟相声,已基本绝缘。
今天掌握着中国文化界主流话语权的这一代人,多是听着李文华的相声长大的。这导致对他的怀念,不会泛起太多杂音。相声界对这位无门无派的老李,则口惠而实不至,临到老先生背上氧气瓶了,才给操办了入门仪式,算是给靠上了谱。相声界的宗谱,复杂得可纳入中学教科书,用来锻炼孩子们的逻辑与记忆能力。它依然被这个圈子奉为圭臬,引为筋脉,却也是这个圈子自娱的图腾和自宫的钥匙。
20多年来,另类大师李文华作为抗癌勇士的意义,远远大过他作为相声大师的意义。因为相声人的家底儿,早已空山寂寥,徒有虚名。他们频繁出现在送别仪式上,握手,垂泪,磕头。他们频繁出现在娱乐报道的版面上,并误以为这就是相声复苏的号角。他们频繁地拜师、互掐、抱团儿、拆对儿,守着那么点儿县域经济的规模,拿出成吉思汗射大雕的气势。他们频繁地为拿不出过硬新作而汗颜,又频繁地拿不出过硬新作。
李文华因病禁声20余年,所憾是失掉了舞台,所幸是婉拒了江湖。他随着相声的那一轮勃兴而升起,却因病得福,此生无声胜有声,没有随着相声这些年的坠落而坠落。他最后的艺术生涯,赶上了一个能够容忍讽刺的时代。他还来不及雕琢技巧,就已成为被时代判定的大师。最后的岁月里,他执拗地皈依业界宗谱,显示了未能免俗的真实。他执著地表示还要在艺术道路上学习和探索,却已经不必再为相声的没落而担责。
责备相声人,近似于骂足球人那般时髦了。足球之弊不在人,然而其弊又难免附着于足球人。曾听沈祥福愉快地宣讲说,他的进攻理念,就是禁区前的“一抹一磕一蹭”。搞了半辈子,就归纳出这几招奇淫巧技,还当成理念宣讲,从此令人看低他一眼。相声人也早没了曾经怀抱的大智慧,把举重若轻、针砭时弊的气度,早早葬在了八宝山。一群师爷师叔大小徒弟,江湖义气或不义气搞得愈发甚嚣尘上,兜儿里却只剩下些生硬的挠痒痒技巧,还顶着个仿若根本没有活在本世纪现实生活中的、却又默默削尖了的脑袋。
好不容易出了个郭德纲,一度像是活回了时代里,也积攒了些新锐的幽默招式。但可惜了的,迅速被电视台那厮给招安了。这宋郭氏还回头满世界寻找着相声界的方腊,盛气常嫣然一笑,霸道似胆边横生。
相声的苦主,其实就是我们。我们是谁?我们是一群一听见小沈阳“piapia”两声就条件反射式傻笑的人,我们是一群把“一抹一磕一蹭”差点奉为国家队主帅的人,我们是一群整天呼唤大师却随便就把军棋里的师长当成大师的人。
历史地看,相声的第一轮黄金时代,似乎正是中华民族水深火热、华夏子孙没工夫读书的年代;相声最近的一轮黄金时代,似乎正是社会剧烈转折、你我上蹿下跳的年代。相声的核心在于欢笑,但它也许不适合在一个生活里本就已欢声笑语的大时代中振兴。
李文华带走了相声界最后的库存。人间从此无相声,只剩下相声的侄子———小品,相声的外甥———段子,相声的外甥媳妇———帖子。人间从此无李文华,只剩下他的那群师兄师弟师侄师孙,拱卫着一门行当的生存假象。等沈指导进一步总结出禁区前的“一勾一绊一摔”之际,相声或将迎来一次莫名其妙的复兴。———那或许是因为它入选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宋郭氏届时会跳出来说,呸,这明明是很物质的遗产嘛。
□杨禹(北京 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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