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崔卫平:荒腔走板的《南京!南京!》
《南京!南京!》是一部离奇古怪的影片。
其荒腔走板的程度,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和工作语言。也就是说,它更像是一部电影习作,而不是能够拿到观众面前的成熟影片。目前更多的讨论停留在这部影片的意识形态方面,还是需要回到影片本身,看看它自己是怎么提供的。
暂且称它为一部失忆的影片。这不是指它与当时历史的某种关系,而是指———在该片本身135分钟的长度之内,它再三忘掉了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好像之前发生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显得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
如果说,在一个时间长度之内完成的影片叙事,是一个能量不断积累与不断释放的过程,积累什么便释放什么,这两方面是互相配合的、前后承接的。那么,这部影片所积累起来的东西,与它所释放的东西,主要是南辕北辙的。它所表达的东西,它所提供的内容,本身是分裂的,无法自圆其说的。
影片开头那一大段,南京城沦陷,侵略军尽显凶恶、残暴,陆剑雄(刘烨扮演)等中国官兵高喊“中国万岁、中国不会亡”的口号被驱赶至滚滚长江。这里积累起来的是对于日本军队的仇恨愤慨,观众的情绪也被调动进入了高潮,头脑中的惨景挥之不去。这是影片本身想要告诉人们的。
紧接着进入观众眼帘的,却是另外一批毫不相干的镜头:一些年轻的日本兵在长江边上休闲娱乐,互相搓背,想吃妈妈做的山药汤,还跳起了民间舞,再辅之以悠闲的日本小调,看上去像是一群前来旅游度假的大学生。当然不排除在战争期间的某些时刻,这些日本兵也可能会是有人性的。但是按照影片本身刚刚传达出来的内容和积累起来的能量,这样的衔接,可以说是自打耳光:刚才那样血腥残暴的屠杀,难道是这些年轻人完成的吗?他们看上去如此活泼,如此健康可爱,如此富有人情味。除了自打耳光外,也是自取其辱。
那个姓唐的汉奸(范伟扮演)为了自保,向日本人告密,引来了难民营的大灾难,更多的人们被杀,更多的妇女受辱。尽管他的女儿也因此遭祸,他的罪过仍然不能因此而抵消。而影片却处理成他由此走上新生,焕然改头换面。仿佛那么一场突然的遭袭,结果却是为了成全一个汉奸其灵魂的得救,在这之前影片所释放的与后面所承接的能量,如此不对称、不般配。
尤其是那场祭祀是为了什么呢?那么长的时间,那么优美的舞蹈,这与影片其它部分所传达的内容之间是什么关系?是内在的还是游离在外的?影片讲述了太多中国人的死亡和蒙羞,能量的积蓄、观众的悲愤是在这里;然而经过一系列中介和转换之后,得到正式祭祀的却是用军靴践踏别人家园的侵略军,他们成了影片中首先需要抚慰的对象,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到底是为了什么?
影片结束时老赵与小豆子走在田野上,绽放出淳朴、憨厚、一点不带保留的微笑。但其实老赵的处境及自由,远不仅是角川的宽大为怀,更有姜老师(高圆圆扮演)在前面的牺牲。姜老师为他掉入虎口最终送掉了性命,他却转身忘得一干二净。让你自由了,你就有理由彻底忘掉你的同胞此前为你付出的一切吗?
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与这部影片最为根本的那个离奇古怪的立场有关:这个叫做角川的士兵,他在现场的种种错愕与困惑的表情,令他看上去更像是好莱坞电影中的初出茅庐的美国大兵,或者一个拿着枪的旅游者,这样的处理与当时整个历史脉络是相悖的。
不是说不能表现一个日本士兵的悔罪或拯救,但是影片花了大量笔墨用来表现日军的残暴、残忍,正面提供了南京沦陷的种种惨景,而不是侧面或零星的。角川始终也没有离开他的部队,没有脱下军装,没有拒绝服从命令或消极怠工,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与眼前的这场屠杀可以脱掉干系。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急于让他的灵魂反转得救呢?类似逻辑混乱的做法,在片中比比皆是。
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南京!南京!》这部影片中,是谁在抵抗?救赎谁?
是那些平民在“抵抗”。对于陆剑雄与妓女小江(江一燕扮演)这些普通人,观众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动机,只知道面对受死与受辱时,他们需要做到慷慨决绝、义无反顾,不能有一丝一毫人性的软弱,不能有一丝一毫对于生命与这个世界的留恋,“人性”的空间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在这部影片中,人性的“开放”在于———给强权者(侵华士兵)和腐败者(汉奸)以人性的空间,提升他们的人格,让他们获得救赎。这叫做“让少数人在人性方面先富裕起来”。
对待他们的处理,影片的确比此前有所改变。但是这不过是给罪恶华丽转身罢了,给为人不齿者披上人性外衣。因此,这部影片的“思想解放”的空间是为这些人度身订做的,是为特定人群服务的。
这就是这部影片“一边抵抗,一边救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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