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画中国:昔日摩登女郎》(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李德生著)展示作者收藏的一万多张烟画。这些烟画上的女性,有清末的花国领袖、民国初年的名媛闺秀,也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女性、大明星等。这些旧日的粉黛,若依其出版年月先后顺序排列开来,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珍稀“近代女性仪态容妆博物馆”,展示出上个世纪前半叶,中国“女性美”的渐变轨迹。
二十年代后半叶,烟画广告方面还出现了这么一段有趣的事情。外资的英美烟草公司与民资的上海华成烟草公司为了争夺市场,各展手段,各自树立自己产品的“摩登”美女形象,以争取各自的消费群体。由此演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摩登”大战。凡经过那个时代的耄耋老人,一提起吕美玉和潘雪艳来,依然会从双眼中闪烁出晶莹欢快的火光。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民国十三年(1924),上海闻人戴耕莘的姨太太手气旺,交了财运。一次在跑马场买彩票,竟然中了万元大奖。于是,相助夫君投资实业。戴耕莘慧眼独具,全部购入当时颇不景气的上海华成烟草公司的股份,并且出任了公司董事长。接着,增添设备,扩建厂房,把新厂设在虹口狄思威路11号,不失时机地打破英美烟草公司对北美烟叶的垄断,低价购入很多优质原料,使得业务蒸蒸日上。他们在创出“金鼠”名牌之后,又着手再创新的品牌。
处世精明的戴耕莘用重金特邀了沪上著名画家谢之光先生,来为新产品设计包装。这位大名鼎鼎的谢之光,素以构思奇巧、出手神速在画坛称雄。据说,他在受托的当天晚上,喝足了酒,随手翻开了一份画报,以画报上面的一帧名伶照片为模特,就把她画在了烟标图案的正当中,四周饰以天蓝色的花边,再用粉橙色打底儿,这么一衬托,使这张设计稿显得十分别致高雅。一时兴致,便落墨取名为“美丽”牌香烟。
上海华成烟草公司二十年代推出的名牌产品——“美丽”牌香烟有两种烟标。一种是软包装,一种是硬(精)包装。中间所画的人物是当红的名伶吕美玉。但是,这张肖像并不是她的素身照片,而是她主演时装戏《失足恨》的一张戏装像。她扮演戏中的女主人公尚宝琳,因痴情失足,酿成终生遗恨。因这类事情在新式的学堂中屡屡发生,故颇具社会性,因此轰动一时。加之华成烟上市的成功,吕美玉不仅成了剧坛红星,而且成了影响一时的摩登人物。趋时女子连她在舞台上的穿戴和发型都竞相模仿起来。
华成总经理戴耕莘是一位热衷京剧的戏迷,自己还办了个票房,也算得上是一位名票,对戏剧舞台上当红的人物了如指掌。他在审订画稿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烟标正中的人物是正在走红的坤伶新秀吕美玉,画得端庄秀丽,惟妙惟肖,自己十分喜爱。他当即拍板定案,且提议再搞几帧吕美玉的舞台剧照,印成烟画一同上市。这一动议得到大家的支持,于是分头去做,不出两个月,印有吕美玉肖像的广告、招贴、烟标、烟画一整套广告全部制好。1925年3月,“美丽”牌香烟隆重登场,因为烟丝好,价钱巧,又借着吕美玉的人气儿,上市三天,抢售一空,产品断档,全厂加班,日夜生产,依然供不应求。销售之旺,一炮而红,遂与“金鼠”牌香烟齐名,倍受各界欢迎。气得死对头——英美烟草公司望洋兴叹,捶胸顿足。
“美丽”牌香烟上市的成功,烟画、烟标、广告、招贴的四处散发,各大报纸的终日报导,不仅成就了“美丽”牌香烟的名牌地位,也成就了名女吕美玉在社会上的身份和地位。她平时的装束、穿戴、发型、仪态,也都成了“追星族”们顶礼膜拜的摩登范本。“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广告语,也成了吕美玉皇冠宝座上无可争议的准评语。
最初,吕美玉对此颇为自豪,并且对自己有幸获此尊宠而沾沾自喜。其夫君魏荣廷原本是元泰呢绒公司的小开,后任中法银行董事长,自幼受到法语系的西方教育,谙熟西方法律。他告诉吕美玉,若是依据西洋法律而论,“凡是未经本人同意而滥用其肖像制作宣传品”者,则是一种严重的侵权行为。吕美玉茅塞顿开,遂一纸诉状将华成烟草公司的法人告上了民事法厅,她聘请了著名大律师鄂森(吕弓)作为自己的代理人,要求华成烟草公司立即停止使用其肖像,并要求赔偿巨额的名誉损失费。这是我国近代商业史上的第一例关于“肖像使用权”的侵权案例,在当年至为轰动。
华成烟草公司接到控状,当即慌了手脚,董事长戴耕莘也自觉理亏,难于质对。有心不再使用这个牌子,但是,毕竟“美丽”已成了响当当的全国大名牌,岂能忍痛割舍呢?只得自认倒霉,请人从中说和,希望庭外调解。其间,费尽周折,除了私下支付吕氏所要求的重金赔偿之外,还达成了今后,华成每生产一箱“美丽”牌香烟,便支付肖像使用费大洋五角,的高额使用费。这笔使用费还要按月结算,月底付淸。至此,吕美玉才奏凯还朝,撤诉私了。
根据上海档案馆收藏的华成烟草公司旧《档案》记载,“美丽”牌香烟在1926、1927、1928年间的销售量,分别为3,258箱、14,621箱、22,744箱。依照此约,仅这三年,华成烟草公司就得支付吕美玉大洋两万多元。彼时,上好的洋面粉每袋才一元五,其所得之厚可想而知。时人以“摩登——吕美玉”为上联,编成了“名利双收”的歇后语。
有道是“不打不成交”,吕氏亦深感华成的礼遇不薄,便特意拍了一些新剧照供华成印制烟画选用。从此,双方精诚合作,“美丽”牌香烟销得更为红火。不仅销遍国内,就是马来西亚、新加坡,吕美玉的芳名也远播遐迩,妇孺尽知。
将京剧明星印到烟画上本不足为奇,但通过烟画,要捧红一位京剧红星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另一位女伶潘雪艳就是一个实例。
二十年代末,面对“美丽”牌香烟在市场上的凌厉攻势,英美烟草公司真有些招架不住。广告部就策划了一个广告方案,建议公司自己也培养出一名京剧红星,来充当公司新品牌的形象大使,与“美丽”牌的吕美玉争一高下。这个方案还真的得到总部的批准,经过智囊团多方考查、物色,最终选中了一位欲红未红,但颇有明星潜力的京剧女伶——潘雪艳,来充当这一角色。
是时,沪上正流行演出带机关布景、烟火彩头的连台本戏。其中,最有号召力的是京剧泰斗麒麟童(周信芳)麾下的演员阵容,及其扮演的精彩剧目《封神榜》、《狸猫换太子》、《西游记》、《龙凤帕》等,久演不衰,场场客满。
其中的“西游”、“封神”,讲的就是这个剧团演出的盛事。潘雪艳就是这个班底的一根顶梁柱。她生得年轻漂亮,嗓音甜美,在台上婀娜多姿、身手不凡,在台上极有人缘。但是,她在剧团中的地位,一直处在女主演名伶琴雪芳之下。戏迷们对她时不时地发出“既生瑜儿何生亮”的嘘叹!
英美广告部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们认为,潘雪艳是“一颗明珠土里埋”,公司现在托一把,将来一定会大红大紫、前途无量,把宝压在她的身上,用她的肖像做广告,到时候,公司一定会得到百倍的回报。主意拿定,公司即派员与她进行了多次的私下接触。公司的这个计划也颇中潘雪艳的下怀,双方很快达成协议,潘雪艳授权英美烟草公司可以使用自己的肖像和剧照,用来设计烟标、烟画和各种广告。英美烟公司每月私下里支付报酬若干,并从舆论上鼎力支持潘雪艳的演出活动。
协议达成后,经过一系列紧张的准备,最终选择在潘雪艳公演《龙凤帕》时,英美烟公司便推出了一个新产品——“芳华”牌香烟。这种香烟从设计意图、色彩、风格和包装外型,直逼“美丽”。烟标的正中间,设计的是潘雪艳的便装肖像,烟包內藏着一枚枚潘雪艳身穿各色时装的倩影,婷婷玉立,款款风生。
在英美烟草公司的商业利益驱动下,印有潘雪艳肖像和便装像的烟画、烟标、招贴、广告,随着“华芳”香烟铺天盖地地散发到大江南北、城镇乡村。一时间,男女老少不知孙中山、黎元洪的有之,而不知“大摩登”潘雪艳和吕美玉的人,却少之又少。当年老《申报》副刊上有首打油诗写得好:“潘吕吕潘两相宜,皆为香烟做司仪。老板赚得裤脚大,小姐赚来好名气。不知有汉知潘吕,更晓华芳和美丽。男女老少皆破钞,一枝香烟醉不已。”
在激烈的香烟大战中,两位女明星就这样唱起了对台戏。她俩人的广告一度铺天盖地,凡有“美丽”之处,必有“芳华”身影;凡有吕美玉的巧笑,旁边必贴有潘雪艳的秋波。彼时的瘾君子,也出现了两大派,一派是“吕党”,一派是“潘党”。爱听吕美玉的,吸“美丽”牌香烟,收藏吕美玉的烟画;爱看潘雪艳的,专吸“芳华”牌香烟,收藏潘雪艳的倩影。两党不能见面,见面就会打架。“吕党”骂“潘党”是“潘金莲的遗患”;“潘党”则骂“吕党”是“妖后吕雉的儿孙”。据说,在豫园的一次烟草促销大会上,两党主力对了面,双方拳脚相加,势如暴风骤雨,一顿大战之后,折损了无数梨花。一时间,成了特别轰动的社会新闻。
英美烟草公司与华成烟草公司在潘、吕两人身上皆投入了可观的巨资。但是,明星的基础,还是要建立在艺术成就之上的,依靠其它因素走红,必定是冰山无疑,看似名利双收,但会遭到同行的鄙视和轻贱。果然,两人不久双双离开舞台,一个个嫁夫息影,去当阔太太去了。唯有一帧帧印有她们剧照和身姿的烟画,至今还在述说着这段故事。这些烟画照片可以使读者悟及二十年末与三十年代初期,都市生活中女性的追求和自我包装的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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