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以《辛德勒名单》为代表的一类影片是黑暗中的曙光的话,那么《南京!南京!》就是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它可以照亮前行者的道路,也可以让鬼魅现出原形。1937年冬天,日军侵占南京城,所有恶劣的行径被默许,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顿时沦为人间地狱,30万同胞惨遭杀戮。影片《南京!南京!》的创作者用严谨的创作态度再现了这段惨绝人寰的历史,类似纪录片式的黑白影像传递出沉郁厚重的历史质感:民众被有计划按步骤地成批虐杀、烤焦了的废墟、随处可见的尸体和恐惧的哀号,能同时看到弹道和落点的坦克炮击、实打实的各种炸点,高仿真的道具和服饰……对创作者来说,尽可能在影像中呈现那个年代的真貌、营造黑云压城的残酷气氛,是对历史负责的第一步。
当然,《南京!南京!》创作者的抱负,不在于简单地唤起人们对苦难的记忆。编导在思考,时隔72年后,如何将这段历史的创伤表现得更加透彻?这是创作者要解决的难题,可以说,《南京!南京!》在这方面的努力,超越了以往所有同类题材的电影。观众从影片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个民族是靠什么来抵挡并穿越苦难的!
《南京!南京!》的创作者是在用更开阔的视野,更全面深邃的眼光审视历史。这是一个与以往的历史叙述不同的视角,简言之,是用宏观、全面的视角替代片面、单一的表达。具体到影片中,创作者既表现了中国人遭受的苦难又不忽略勇士的抵抗;既看到侵略者的凶残又看到战争本身对所有人的杀伤力。苦难与救赎、仇恨与抚慰、死亡与尊严,在对战争、人性进行深入的思索和剖析后,影片的立意也攀上了一个新的精神高度。
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追求,是影片的一大亮点。这一点在唐先生和日本兵角川两个人物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他们是《南京!南京!》人物群像塑造中突破最大的两个人,体现了导演创新的勇气和能力。唐先生作为拉贝先生的翻译,本以为有拉贝的护翼,可以幸免于难,但在死神阴影逼近时,为了保全小家的安全,他出卖了躲藏在难民营中的士兵。即便如此,他的幻想也很快破灭,打击接踵而来,小女儿被从高空掷下、美丽的小姨被凌辱致死,家庭的惨剧让他幡然醒悟,心中的民族情感开始苏醒,他选择用血肉之躯迎接侵略者的子弹。导演不是脸谱化地表现这个小人物,而是对唐先生面对死亡的血性和坦然,也抱以尊重。其实,正是那个“污点”的存在,更让人感到战争对人性的戕害。日本兵角川引发的争议较大,批评者认为这个形象没有典型性,导演花在他身上的笔墨是“美化日本兵”。确实,在以往中国银幕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日本兵,过去的日本兵就是在“恶魔”和“蠢货”之间摇摆,这难免给人留下简单化处理的印象。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南京!南京!》中角川的塑造是成功的,因为他的性格发展、行为动作是符合逻辑的,不是突兀和悬空的。角川毕业于教会学校,敏感、多思,但战争楞是将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变成了杀人机器。在经历了巷战的恐惧、大规模杀戮,百合子被蹂躏致死后,特别是天使般美丽的姜老师为了保持自己的圣洁之身,要求他开枪时的坚强面容,击打着他的灵魂。良心未泯的角川在放走两个中国人后,选择了自我毁灭,这个形象在艺术上是完整的,有说服力的,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普通人对侵华战争的反省,也深刻揭示了战争给加害者带来的异化和痛苦。如果要让世界认真思考南京大屠杀事件,把日本兵当作“人”来描述,效果才会更明显。此外,一群面目或邪恶、或善良、或圣洁的人物在历史的尘埃中浮现:“德国好人”拉贝、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青楼女子,到证明了自己灵魂一样高贵的小江、如花般美丽和凄婉凋零的唐小妹、寄托着民族希望的的小豆子,包括那个军国主义机器中“坚硬的螺丝”伊田,他们都从不同的立场凝视和承受着战争的伤痛。特别是导演能够直面加害者人性的复杂性,体现出中国艺术家在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时的理性态度和自信。
《南京!南京!》是一朵恶之花,也是一首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神曲。毫无疑问,那是一段黑暗的时间,但电影给我们带来的并不是一味的绝望,也有刺破云层的霞光。影片展现了弃城、抵抗、屠杀、安全区生活、搜捕、生还的全过程,影片对人间地狱的描述是惊心动魄的,人的残忍、作孽、背叛、疯狂,人性中的恶暴露无遗。但就是在这样的暗夜里,导演仍然不放弃对光亮的追逐:陆剑雄像钢铁般坚硬的意志;被狂风吹刮仍向上伸展,如芦苇般柔弱和韧性的小江;用自己的行动最好地诠释了生命的尊严与庄严的姜老师;而原野上小豆子灿烂的笑容,带给人们的是希望之光……在这生死之地,在战争机器的碾压下,仍然有人性的地火在蔓延,勇气、力量、牺牲、希望,坚强的中国人以他们的鲜血和意志为薪,维护着这一脉地火。
同时,《南京!南京!》也是一部构思精巧的作品。叙事上是通过主人公的一次次“离去”来结构影片的。陆剑雄率领弹尽粮绝的士兵,勇敢地走向死亡;为了孩子和老人们能够熬过严冬,是妓女小江举起手,率先走向凌辱之地;唐先生把生的希望留给妻子和拉贝的随从,自己微笑着向死神报到;姜老师用她羸弱的身子救回一个个生命后,步入天堂;角川把两名中国幸存者送出南京城,举枪自杀,向黑暗的生活决绝,他这一枪既是对战争的控诉,也是人性的复归。像《南京!南京!》这样既要有大屠杀场面的还原、历史线索的铺排,又要有人物刻画的影片,传统电影组织故事的方式已不适用。如果以单个人的视角来讲述,那影片的格局就会显得小;如果光展现事件,那就无法进入人的灵魂层面。怎样从“故事走向生命,从事件走向人性”,创作者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结构方式,陆川做到了,现在的叙事方式更像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卷轴画,随着画幅的徐徐展开,上一段落的人物完成了他的使命,然后把叙事任务传递给下一波人物,这样既保持剧情的连贯性,又在有限的篇幅里尽最大可能地展现了历史的容量,而且每一个段落之间保持着有机的联系。在主人公不断的离去和留下的选择中,编导也巧妙地搭起了影片的结构大梁。
在经历一次对中国民族形象的全新书写后,《南京!南京!》也完成了一次中国电影的涅槃!拍摄《南京!南京!》并不是要激起仇恨,作为一个伟大的民族,我们铭记创痛,更渴望和全人类一道去追寻美好的明天,在一个和平、健康、进步的社会中,昂首前行!
(作者: 陆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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