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还有各种文化传统里面,这个对钱和情的关系,男和女的位置这个也有一个不同。就像您刚才说的这个,如果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吃饭,他老在那算帐,说你该多少,我该多少,很败兴、很不风雅的一件事,这是东方人,至少我觉得到现在为止都保持着一个习惯。上次咱们说到张爱玲就说,许子东我觉得误解了我的意思了。
窦文涛:《小团圆》最近这本书。
查建英:《小团圆》就是说好像张爱玲,你看老给“许兰成”钱,然后“许兰成”呢,作为一个男人。
窦文涛:胡兰成。不是许子东,胡兰成,别加一块去。
王蒙:别把他掺和了。
窦文涛:哎,刚才从这个许子东说到“许兰成”,然后再到胡兰成。
查建英:我说胡兰成就是子东就说你看,没想到小查你还重视钱啊?我说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就是说他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面,我们老说妻妾成群,好像就是说这个女的是要被养的。其实它是一个资源配置的问题,在传统文化里面真的是男的,就是女的不能出去工作啊。所以男的,你要是财力雄厚,他确实就可以养很多女的。这个时候你是要养的,你知道嘛,然后你就没听说农民就没有妻妾成群了,对不对?他还有兄弟俩还娶一个媳妇呢,他有一个经济的底子在这。
但是到了明国的时候,他有点再转型就是有点自由恋爱男女都可以工作,都自立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胡兰成呢,就好像变成一个就是说,我不负责任,你也自立,张爱玲也自立,我就不付钱,我就走。而张爱玲且不说她家庭已经败落以后,钱对她来说,她是一个自由撰稿作家,其实很重要的。而且她很苏青好像还有过一个不是,争论也不是,就是两个人看法不同,就是苏青就是那种新女性,我花自己挣的钱,我是女性的骄傲。
而张爱玲就更复杂一些。她就说“是,我也愿意女性独立尊严。但是你要知道一个女人被她所爱的男人,这个男人给她花钱,吃饭请她吃饭,吃好饭,然后送很讲究的礼物,这是一种女人的快乐啊”。她是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个钱的问题。在这点上我就觉得其实张爱玲倒有男气的,她到最后她还给那个就是老作家,美国作家她要养他,而这个胡兰成倒真是一个小女人的心理,就是我提着裤子就跑,反正你给我钱,我也是。
窦文涛:提着裤子就跑,下半身作家是吗?
查建英:对啊,他就好像那新旧价值观全是乱的,我又要当男人妻妾成群的便宜,然后我又不负责任,我觉得他就是。
窦文涛:这个啊,你说起这个我倒想,最近张爱玲,反正至少在港台那边我觉得是个大话题,张爱玲的《小团圆》这一出来,自撰体小说这一出来是吧,还听说那天她跟许子东在这儿吵这个话题,说王老师看了之后笑了一下。
王蒙:不是,不觉讲得挺有意思这个。但是我啊,对这个发言权非常少,我已经下了很多次决心了,就是我要认真阅读一下张爱玲的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的那些经历,包括我的那些阅读的经验使我接受起张爱玲来有一定的困难。
窦文涛:我感觉是。
王蒙:我看不下去,我看着看着就觉得没意思,我宁愿看丁玲,我宁愿意看一个女性是怎么革命啊,是怎么不革命,是怎么受冤枉的,或者怎么抗日,还是怎么抗德啊,我愿意看这个。她这个我实在是,我最近还又借了两本,到现在为止,我的阅读还没有克服,我承认我是可能,我无意间在这里头来批评张爱玲。
窦文涛:您是革命文学影响太深。
王蒙:但是写作文我能接受啊,你不是革命文学的问题啊,是不是啊?你这个中国古代的文学我也能接受,《福尔摩斯侦探案》我也能接受,对不对?这跟革命,这不是革命文学的问题。但是张爱玲的那些写法都不是我所喜欢的,可是一上来就没完没了的写几个人在那说话。我就里头找,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那种特别深透的,那种对人生的带有哲理性,或者带有发现性的,我相信她有,我还没看到。
查建英:您是不是觉得不是细致,而是琐碎啊?
王蒙:是啊,也有这方面的。
查建英:包括那种就是许子东上次我记得还用一个词说,她要没有这样痛苦的爱情,她就写不出这样凄美的文学来。我觉得这种凄美,说道这儿,我也顺便说一句,我其实对张爱玲也不是觉得像很多粉丝疯狂的觉得她是一流的大家,我还真觉得就这凄美就限制了她,她就是一种凄美的文学,奇丽的文学。她的眼界没有超出这个,包括她的男女关系,我说的都是这一点,她的视野老是这种,你知道什么叫凄美啊?就是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一个美丽的蝴蝶,在一面雪白的墙上被打死了,开出一朵雪花来,你觉得美。
但是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就枯萎了,死的在那儿了,她只能开这么一朵花。跟她同样的女作家,我且不说咱们中国的其他革命文学里边,比如说像奥斯丁这样的女作家,其实她也是一个一辈子没嫁人,按说她的视野也有限吧,可是她就写出了整个那个社会背景后边好多东西,殖民地时期的英国。她通过一个男女客厅里的故事,我觉得她人性里面有一种温厚。而张爱玲就好像觉得最后有点刻薄。
窦文涛:对,我看这个《小团圆》,我对她有更多的了解,你就假想一个从小她父母亲方面有点问题的人,你想她的世界有点像,她说用一个像白蜡的一个膜封了起来。她对外界世界有一种隔绝,这咱就是这小说说自闭。那么她的这个小说方面的观点呢,就说,她认为虚构是虚构不出来的,现在发现那都是她身边的人和事。那么她就认为说一个作家,我只有写我真正经历的,我真正了解的。过去有人批评张爱玲,她还曾经做过答复,她的意思就是说,你让我比如说写革命、写战争、写社会现实,她说写出来也是假的,因为我不了解。我只能最诚实的说我自己,那么甚至于我觉得你像她写那个《小团圆》,跟过去胡兰成写《山河岁月》,两人的恋爱经历,我就觉得还是那句话,她想写出点真实的感受。其实她想写出爱情没有那么美好,有很多私心杂念在里头,而且你会感觉到她实际上是直认真实的,她想过去胡兰成看到她觉得惊为天人,觉得这是一个神仙一样的女人。可是我觉得他是想捅破这个窗户纸。
实际上写出来的,我就觉得他心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想到的都是一样的。男人乱搞之后,她心里的这种醋意,三心两意都完全一样。
查建英:但是我觉得她没有走出去,我也是一个女的,我承认她的这种心理都是很真实的,很多女性甚至男性在一个恋爱关系里面,也是很吃醋、很嫉妒的。但是她没有把这一步跨出去以后,看到更广阔的视野。就像你说她不能写战争与和平,确实。托尔斯泰他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画面,他从开始那个《花花公子》,他后来又《克里米亚战争》他又《贵族》,他视野大啊,包括我觉得王蒙说那些丁玲什么的,他们也是大小姐,但是后来她们又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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