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张爱玲《小团圆》
浮生只合小团圆
《小团圆》与《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等是张爱玲同一时期的作品。她到50岁以后,小说创作又出现一个高潮,《小团圆》为重头戏,堪称毕生杰作。此书与《同学少年都不贱》当年未能面世,实在可惜。兴许正因受到挫折,张爱玲自此不再写小说了;最后十几年里,只有国语译本《海上花》、《对照记》和少量散文作品刊行。
张爱玲晚期作品的风格与早期很不一样。论家沉迷于她先前的《金锁记》、《倾城之恋》等,对此往往难以接受。纵观张爱玲的创作历程,一直是在发展变化,论家未免刻舟求剑。比如对她50年代那部《秧歌》,柯灵批评“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美”(《遥寄张爱玲》),然而作者明言要追求“平淡而近自然”(《忆胡适之》)。现在也有人说《小团圆》“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称之为‘兀自燃烧的句子’”,张爱玲虽不像年轻时那么锋芒毕露,沉稳之中照样机锋迭见,一语破的。
张爱玲这批作品,结构和手法更见创新。她说:“《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惘然记》)《小团圆》比《浮花浪蕊》更具此种“实验性”。所谓“题材散漫”,主要体现为作品的情节在不止一条时间线上展开,而与通常的“回忆”又有不同,叙述者并不驻足于其中一条时间线。《小团圆》中,第一条时间线是盛九莉在香港遇上战争,回到上海,跟邵之雍恋爱、分手,又跟燕山恋爱、分手;另有一条时间线是在此之前,起自九莉小时候;还有一条时间线是在第一条之后,最晚写到她39岁。第一条时间线基本遵循前后顺序,其他两条则不受此约束。三条线上的不同片断交错拼接在一起,构成整部作品。片断之间,有时具有因果关系,有时只是有所呼应,或形成对比。不习惯或不接受这种写法,就会觉得杂乱无章。举个例子,宋淇说:“荒木那一段可以删除,根本没有作用。”从情节上讲的确如此,而书中类似片断还有很多;但是写了荒木与中国恋人的关系,继而说:“九莉相信这种古东方的境界他(按指之雍)也做得到。不过他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可知荒木乃是之雍的反面,写他正是在写之雍。
张爱玲早期的小说往往只有一条从前到后的时间线。《金锁记》和《倾城之恋》都是如此。这是典型的传统小说,是在讲故事。更早一些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和《茉莉香片》,还从“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开篇呢。以后张爱玲不这么写了。譬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艾许母女的插曲,对于表现佟振保的“作用”正与“荒木那一段”相当。最后的《小团圆》尤其复杂,但是这种写法在现代小说里很常见。无论《小团圆》,还是《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同学少年都不贱》,都不是在讲故事。
张爱玲在《烬余录》中已道着小说这两种写法,同时也是两种读法的区别:“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我们如果只盯着“相干的话”,而置“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于不顾,那就不是在读小说了。
《小团圆》当年未能出版,是因为宋淇担心“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patent的自传体小说,不要说我们,只要对你的作品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闻的人都会看出来,而且中外读者都是一律非常nosy的人,喜欢将小说与真实混为一谈,尤其中国读者绝不理什么是fiction,什么是自传那一套”,说来的确不无道理。时至今日,多数读者可能仍然主要关心《小团圆》暴露了多少“内幕”。当然比起70年代,情况毕竟好些,因为书里的原型几乎都不在了。大家只是热心观众,不是当事人。等这种热中也消退了,读者就能把《小团圆》当成纯粹的文学作品看,它才会真正显现出艺术上的价值。当初《红楼梦》问世,出了不少“索隐派”,猜这个写的是谁,那个写的是谁,目下只有少数闲极无聊的红学家还在唠叨这码事儿了。《小团圆》也将经历这样的过程。
中外多有类似《小团圆》的自传体小说,譬如废名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蒲宁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等等。对此有个读法问题。张爱玲曾说,《小团圆》“内容同《对照记》与《私语》而较深入,有些读者会视为炒冷饭”。书中人物大多容易猜出原型,这一点很像曾朴的《孽海花》。《小团圆》中《孽海花》被称作《清夜录》,作者写道:“乃德绕着圈子踱着,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艳,撞见东翁的女儿,仿佛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同样可举出《小团圆》中与原型对不上号的地方,譬如胡兰成去武汉是1944年11月,《小团圆》写“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提前了一年;又如电影《不了情》桑弧只是导演,《小团圆》里燕山则“自编自导自演”《露水姻缘》。总而言之,对得上人未必对得上事,对得上事未必对得上细节。不过藉此倒可了解作者对于人物原型的态度,例如读了书中有关荀桦的描写,回过头去看那篇《遥寄张爱玲》,会觉得很有意思。
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无论如何,《小团圆》是小说,不是传记或历史。即便书中写了很多真人真事,小说家与传记作者也有着不同的把握,而在《小团圆》中,这种小说家的把握来得特别充分,特别深切,又特别微妙。这是一部心理小说,一部情感小说;虽然是第三人称写法,视角却集中于九莉一人,也就是说,只有九莉对于一己际遇的心理反应和情感反应;而这在作者笔下,与其说是再现,不如说重新体验,或者干脆说是创造。
尽管如张爱玲所言,《小团圆》的“内容有一半以上”与之雍“都不相干”,但读者对此或许特别留意,甚至当成“张版《今生今世》”,与之无关的笔墨遂被视作多余。之雍直到第四章才出场,小说已经写到一半了,后面还有不少篇幅没涉及他。拿电影来打比方,九莉是女主角,之雍只能算男配角,就连九林也比他的戏份多。这部小说没有男主角,倒是另外有个人物几乎可与九莉并列为女主角,就是她的母亲蕊秋。除九莉与之雍的关系外,书中还写了她与姑姑的关系,与弟弟的关系,与自己整个家族的关系,又有与比比的关系,与燕山的关系,这些都比不上九莉与母亲的关系重要。那才是小说真正贯穿始终的主线。
从前我在一篇文章里说,早期的张爱玲仿佛《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晚期则有点儿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了。而张爱玲说:“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自己的文章》)就像曹七巧对待姜季泽、姜长白、姜长安以及她自己那样,作者要把她过去那段岁月无所顾忌地来个总清算。这里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而归根结底要清算的是她和母亲的关系。
《小团圆》煞尾于九莉多年后的一场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这梦有一个背景:“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是乃抚今追昔,惟有与母亲的关系是切实的,其余皆如过眼烟云,或南柯一梦。“小团圆”当然是对传统“大团圆”的颠覆,若挑一句话解题,还得举出“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云云,也就是说,一切到此为止。
-止庵(本报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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