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日,张爱玲小说遗作《小团圆》新书记者会在张爱玲的母校香港大学举行。《小团圆》号称是张爱玲浓缩毕生心血的巅峰之作,作者以其一贯嘲讽的细腻工笔,刻画出她最深知的人生素材。图为记者会上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讲述出版《小团圆》的缘起。 中新社发 张勤 摄
300多页的《小团圆》,邵之雍在163页才露面,行文已过一半。虽然该书的简体字版今天才和读者见面,可繁体竖排本早就通过各种渠道,非常古典地“侵占”了我们的时间。封面上一朵牡丹,开到荼蘼,像极了作者本人。小说入戏极慢,前三节写九莉香港大学的生活,接下来家族的亲亲串串,头绪极杂,人物极多,笔墨浪掷不少,看得文艺青年眼睛冒烟,等到邵之雍出场,早已七荤八素,直怪张爱玲失当的剪裁。
必须承认,这部小说的写法有别于她之前的任何一部。我不认为刻画最深知的人生素材,张爱玲会马失前蹄,何况那时的她小说技巧已臻炉火纯青。书中人物不事修饰,被熟知现代文学史的人一一对号入座。蕊秋对应张爱玲现实中的母亲,楚娣对应姑姑,九林是弟弟,比比是炎樱,燕山是桑弧,荀桦是柯灵,虞克潜是沈启无,还有邵洵美,梁漱溟……为坐实这些人物的原型,有人不惜在网上动用起“人肉搜索”,这一切定是张爱玲无法预料的。撇开这些,你还得对“张派”小说了然于心。那些粉墨登场的角儿,分明看得出《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茉莉香片》、《同学少年都不贱》、《色·戒》……的人物原型。这阵容,毫无疑问是当代文学史上最华丽的集结。然而,“点名簿子”上的这些大牌,充其量只是张爱玲用来打底的,越是不厌其烦地堆灰,后面才越能激荡粉尘。
只为托出“他”。163页的出场,“梦之队”顿时成为陪衬,成为她的生命中“金色永生”的可笑注脚。他在监狱里看她的文章,马上决定“就算这文章是男人写的,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22岁还没谈过恋爱的九莉,因为他“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觉得“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别的什么事都不一样”:
她把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她把特地到德国摄影师那里照的、非常贵的相片大方地送给了他,只因他喜欢……因为时局,他躲到乡下,她长途跋涉去找他,却发现,这个男人不止只有她。她选择了离开……
几年后,邵之雍最后一次来上海看九莉。“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那一刻她看到,“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九莉在后来提起,“只冷冷的轻声说了这么一声”,更像是对自己说的。生死契阔,与子相悦不过是苍凉中一抹亮色,情何以堪?
据宋以朗写在《小团圆》前的序言,宋淇初阅小说后力劝张爱玲大改,修改意见是进一步褪去自传色彩。此外,宋淇还建议《小团圆》的结局应当是邵死后她的女人们聚首对质,一对就对出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女人都用同一套”的男人,让女主人公对他的爱情“彻底幻灭”。这番周全的设想是为张爱玲好的,因为当时小说中的人还在世,就怕对号入座;因为那些嫉妒她才华的人,人言可畏。
然而,张爱玲并没接纳宋淇的建议,她在信中坚持,她想写的恰恰是“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爱情幻灭之后,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小说的最后是九莉在之雍离开10年后,唯一的一次梦见他。那是一个“好”的梦,青山树影中,好几个小孩,“都是她的”,接着“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九莉醒来后快乐了很久很久。“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平凡卑微的梦想,是他许给她的,也是他给不了她的;但她最后依然相信“小团圆”意味着唯一的一个好梦,她相信“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那是爱的余温。
他是她的“今生今世”,而她只是他的一段插曲。尽管是这样清楚地看到,在这余温里,作者仍然选择超越传奇与伤害,以文字回望过去那些爱还在的真实瞬间。这份真实的暖意,是张爱玲不同以往的超越,尽管她已经老了。根据张爱玲和宋淇夫妇的信件,这是一部“酝酿得实在太久”的小说,多番修改而未讫。正是这个深思熟虑过后的、看似“失当的剪裁”,反而叫人更能体会她的心思和笔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团圆》的结构不是失当,而是有意为之。
本报记者 陈熙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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