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所以她到后来,她跟男的交往的时候,她问男的要钱的理由就是说,我要还我妈妈,小说里是这样描写的“直到她妈妈老了,从海外回来了,她都是非常冷酷、嘲笑的语气,你看她终于老了,回来了”,她说老不说多皱纹,是鼻子、眼睛的位置都发生了改变,这种笔墨很冷酷。
查建英:对。
许子东:她最后在跟她妈妈喝茶的时候,拿一个手绢,二两金子推过去说,她叫她二婶,说二婶,你以前照顾,这是我还你的钱,她妈妈一看就哭了。她妈妈就哭了,然后就说了一句大概的意思就是老虎再毒也不会害自己儿子,就是说我不管怎么样,我人再不好,我也不会对你不好,然后这个女儿就不依不饶的就把这个钱,她妈妈说不要,她一定要还,要割断这段情,而且从她整个贯穿这个小说,她对她母亲的不依不饶,没有一个现代文人,包括现代作家能这样解剖自己的对母亲的这种感情。
窦文涛:但是你刚才说你看了之后,这个做父母的人,都应该反思、振动?
许子东:当然。
窦文涛:你的反思是什么?
许子东:你不应该讲,你不应该把你女儿当做你自己,我们只有评论自己的身体,我可以说,我现在胖了,难看了。为什么中国人的家长会讲女儿也这样,大家出去了说你儿子长的挺帅。帅什么帅?傻头傻脑的。为什么会这样说呢?他把儿子当做自己一部分,自己这一部分就可以谦虚,你明白吗?
中国人还不仅是儿女,连老婆这样一跑出去,说你老婆真漂亮,一般啦,一般啦。把老婆当做自己的所属,外国人一定说Mywifeissobeautiful她是天使,文化问题。
查建英:小孩小的时候,他是不会理解这个。
许子东:但是她以后用的是一套西方的个性的个人的权力,来看待一个东方的家庭观念,所以这个冲突背后的悲剧性是非常深刻的。
查建英:两个人都是,又是负债又是欠债这样的。
许子东:最深刻的悲剧就是两个好人之间的悲剧。
查建英:没有绝对的对错,但是就是她们彼此她妈妈给她的伤害是她自己不知道的,她妈妈自己不知道,比如说她的评论,她认为我从来没伤害过你,你怎么可以对我有这样,而张爱玲不明白的也就是你刚才说的,她母亲的,在她母亲的那个角度的为难,两个人都不能换到对方去设想。
窦文涛:你知道现在两代人之间,往往吵的最厉害的是什么?就是父母亲完全不能理解,说我真的,捧出心来给你看,我是为了你好,可是呢?他为了他好,也许是希望他当博士对吧?可是自己孩子的好也许是希望去登山、去谈恋爱。
查建英:而且你从这儿看出我们刚才说,张爱玲对胡兰成对所有的男人的态度都带了她跟她妈妈关系的这种阴影我觉得。就是说她妈妈是这样一个,等于是一个女胡兰成,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在到处可以有情人沾花惹草,而她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专一的、专情的这么一个人,在她的生活里。所以她不能接受自己向她妈妈那样去跟胡兰成的关系,就是和男人的关系一样。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关系,然后对钱的关系,肯定也是在这儿。
窦文涛:你怎么那么恨胡兰成呢?
查建英:我又欣赏他,又讨厌他,只能这么说。
窦文涛:其实正是因为我们这两天对小说的谈论,大家也就知道开头所说的为什么张爱玲的信里边说要销毁这个小说,但是作为这个小说的保管人,她一辈子的好朋友宋家人。现在就是叫宋以朗。
许子东:宋淇儿子。
许子东:宋淇是张爱玲几十年的朋友,小说写的时候,宋淇就劝她别发表,一个原因就是你现在发了,你那个无赖人在台湾又得意了,他又在那里要炒作了,另外一个也会损害到他当时关于汉奸这些政策问题,台湾的政策局势也对她不依不饶。
所以当时,那么几十年以后呢?宋以朗就觉得这个小说还是应该发表,从我们读者的角度来讲,当然我们还是希望看到。但我觉得这个作品推迟了几十年发表,反而对张爱玲有好处,因为张爱玲现在的名声已经是完全动摇不了了。
而在七几年出来的时候,真的会对他会引起更多的争议,如果胡兰成又写很多什么东西,这个事情就变成了一个花边新闻了,现在张爱玲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就是你再怎么样?跟我们刚才严厉解说的这个女主人公这都没关系了,对不对?
查建英:对那时候的性子,对执着的心理描写。
窦文涛:这种文学史上面也有这样的例子,就比如说卡夫卡,卡夫卡遗嘱也是把他的小说全烧掉,但他的朋友违背了他的遗嘱,就出版了。那么这个宋以朗我觉得他是很负责任的,他说那是张爱玲在一个信里写的,而且他也说我要再想想,不等于法律遗嘱。
查建英:张爱玲其实也很犹豫,一会儿又说出,一会儿又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