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光芒引你到清澈的地方
——我看韩寒
- 朱航满
韩寒的长篇小说《他的国》中有一个细节最令我难忘:主人公左小龙和他的情人泥巴从一家杂货店前经过,听到从店里传来一阵阵激情的迪斯科音乐,内容十分不雅;左小龙立刻向店老板提出制止,但遭到拒绝,无奈之下,他报了警,但警察发现并无反动内容后不但没有制止,还对左小龙进行了侮辱;而左小龙却并没有就此罢手,他将自己的摩托车发动到最大的声音,用来抵挡这激情音乐,可惜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的摩托车就爆缸了,破碎的零件撒落得满地都是。这对将自己的摩托车视为心爱之物的左小龙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却赢得了追求纯真爱情的少女泥巴的芳心。全书中只有这个细节让我想到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为一种理想的追求固执地进行一切努力,而不考虑代价。韩寒说,《他的国》起因于自己阅读一篇关于切·格瓦拉的文章,尽管他以为自己的这册小说与格瓦拉没有任何的联系,但在精神的追求中我却看到了其中所拥有的一致性意义——他们都是在进行一种无望而卓绝的精神抗争。
如果从叙述的角度来看,小说内容支离破碎,甚至有些粗糙,讲述生活在小镇上的摩托车爱好者左小龙被镇党委书记的女儿泥巴所追求,但他却爱慕小镇上风流和成熟的女性黄莹。在这两个女性之间,左小龙面临着精神与肉体上的迷茫和激荡。故事情节很简单,但小说读来却充满了快感,这缘于韩寒在语言上所具有的诙谐与反讽,因此在整个小说中始终弥漫着一种荒诞夸张的效果,它们十分密集地出现在小说中,但读后却感觉每个荒诞而夸张的细节都与真实的世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诸如小说中一连串的荒诞情节——其中有因为畅销书作家的出现,促使出版商出资在小镇上兴建印刷厂,但印刷厂污水大量的排放,导致了河流污染,接着是河里的动物发生变异,然后是旅游业迅速兴隆,巨型动物餐饮消费火爆,全城市民纷纷疯狂抓捕,从未走近过科学的《走进科学》电视摄制组借机进行采访,由此引起了领导们的注意,书记带领全镇领导干部游泳,不幸因市民在河水中采用电击捕捞而全部“英勇就义”。荒诞者目不暇接,惟有在左小龙身上难得有一种清醒的理想主义气息,他愤世嫉俗,但面对整个世界的荒诞,却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来保持着内心世界的纯净,在“他的国”里,左小龙是一个孤独的精神个体。
韩寒随小说主人公的成熟而成熟
可以说,《他的国》是一部内容极其简单和破碎的小说,缺乏完整的叙述耐心和情节,但据韩寒的自述,这已经是他第一次讲述这么完整的故事了。但我反复翻阅了几遍,着实觉得它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因为这部小说在精神气质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韩寒过去的东西。尽管在他几乎所有的小说作品中,都能够读到他对这个荒诞世界大胆而尖锐的批判和讽刺,但这部作品之所以有所不同,是因为小说主人公左小龙对于世界有一种愤怒和热情的力量,他不满于现实,但却积极地进行着挣扎,就像他宁愿将自己的摩托车毁坏,也要去制止那不健康的激情音乐;还有他宁愿去打工挣钱修理摩托车,也不愿意享受情人泥巴的慷慨付出。而小说之所以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还在于,作家在不经意间赋予了人物精神世界以丰富性,也就是他从青涩不断走向成熟的心理过程,包括他在情感上的矛盾,在精神上面对整个荒诞世界的无奈、妥协、拒绝与抗争,最后才真正发现自己所要追求的所在。
这种精神气质着实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气息。在韩寒以往的小说作品如《像少年啦飞驰》、《一座城池》、《光荣日》等,尽管主人公所生存的世界几乎如此相似地充满着喜剧色彩的荒诞与滑稽,但他们大多是对于现有的社会体制充满着批判和不满的青少年——读书不用功,流浪、抽烟、酗酒,甚至搞女人,满口粗话,张口就“他妈的”,对于现有的体制充满了清醒的叛逆和不满,因此消极对抗成为他们成长和生存的主要方式。这些主人公都具有一种“麦田守望者”的精神气质,犹如塞格林之所言:“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们与左小龙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面对既有荒诞与滑稽的社会存在,不是在内心世界中产生迷茫与挣扎甚至是抗争,而是冷眼观望这种荒诞与滑稽的存在,甚至是享受和参与了这种集体荒诞的制造;而《他的国》中的左小龙则不然,他面对这种社会机制的荒诞与不堪,有过拒绝、迷茫、妥协和消极,但最终他发现了自己所要追求的世界,从而不再只是守望那几千几万个小孩子的孩子,因为他已经成熟了。
“80后作家”的叛徒
因此,在我看来,这册《他的国》在韩寒的小说创作中,具有着一种特殊的转折意义:他标志着这个以青春小说写作出道的作家已经走出了漫长的青春期,开始了新的精神叙事。在《他的国》中,左小龙干脆不再是以往小说里的校园学生,而是对于那些青春偶像作家充满讥讽的社会青年,这很容易让我想到如今的作家韩寒,他已经早不是那个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并获得一等奖的中学生,也不再是处于水深火热的传统教育体制中的青少年,而是一个可以凭借自己的本领进行谋生并获得成功的畅销书作家和赛车手,可以通过博客随时对于他所身处的世界进行批判和嘲讽的意见领袖,这一转变使他区别于那些曾经一起出道的“80后”作家们。我在韩寒的著作《杂的文》中,读到了这样一段他谈论王朔与“80后”作家的文字,那其中有他对于写作的思考与认识,也暗含着他对于自己的期待与定位:“王朔在跟人争论的时候,几乎不提自己的作品,用观点说事不用作品压人……事实是,王朔是一直很谦虚地发表自己看法,而很多人却狂妄地说三道四。王朔说自己没文化,其实已经是在骂人了,藏得深点而已,就像刘翔说自己跑不快一样,那是在骂你们乌龟呢。王朔是有经典作品的人,而且很多。在中国,有牛的作品但没人叫他大师的人,一定好,无论他以后的作品如何,他留下的就已经足够了。但甚至有所谓‘80后作家’觉得王朔应该‘树立文学表率,不应该率性而为’。这是一个二十岁的写东西的人应该说的话吗,不知道还以为开政府工作会议呢。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率性是特别重要的一点。你们小小年纪,本应该有血性,这个社会暂时没有动荡和苦难逼迫你们,你们却只学会跪着写些腻腻歪歪的文章。风再起时,你们就站不直,风继续吹,你们还不都成了炮灰。看了你们的言论,我假装不认识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帮你们说话,就因为我跟你们差不多年岁生的所以就要抱个团?我只听说志趣相投要结个党的,从没听说过年纪相仿还要成个帮的。我要是只有这点认识,早堕落到上大学去了。”
从文学的角度来欣赏,我喜欢写作杂文的韩寒,率性、大胆、有穿透力和担当意识,而他的小说往往因为缺乏叙事的耐心与热情而沦落为“杂文体小说”,但我也忽然发觉,或许他根本无意于文体上的区分,所有的表达都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一种自由反抗,就像他在小说《他的国》的题记中所表达的那样理性与自信:“我几欲把主人公变得很悲惨,有无数个地方都可以结尾,可以让他一无所有,失去生命,但是到最后,我没有那样做。如同这书的情节,就算你在大雾里开着摩托飞驰找死,总有光芒将你引导到清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