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谈鲁迅
孙 郁
谷林先生在《鲁迅纪念会》一文中,记载了1945年重庆知识界纪念鲁迅的片段,其中有一件老舍的旧事,很是有趣。他谈到了老舍朗诵《阿Q正传》的片断,其中有云:
说是朗诵,可是发音不高,也没有那种诗人气派的抑扬顿挫,显得沉静温雅,字句却分外清晰,听来直沁心脾。几十年过去了,犹若余音绕梁,平生机遇,仅此一遭。《阿Q正传》当然无人不晓,小说里原本很有些逗乐传神的描述,意想不到的是经过老舍口传,旧篇恍成新章,一座尽靡,无不开怀绝倒。朗诵之前,老舍还有一段开场白,也是同样声腔,反响热烈如潮,他说罢一句,满座便是一阵哄笑,老舍则纹丝不动,少俟片刻,再以平易的音调,续发蕴藉的妙绪,递推以迄终场。
从传神的回忆里我们能够领略到老舍对鲁迅精神的呼应。他的幽默的心理与惆怅的笔触,因为鲁迅的存在而延伸出奇异的流彩。鲁迅之于后来文人的心史,由此能够找到一点痕迹。
老舍没有见过鲁迅。他成名后不久,就有人说他的小说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其实他接触鲁迅作品还是后来的事,只是相互间有些重合而已。老舍承认,他们有相通的地方。但在精神背景上,多有差异。自己苦苦摸索与期盼的艺术,有的竟被鲁迅实践了。这给了他一个惊异。因为只有阅读但丁《神曲》的时候,才有过那样的快感,而鲁迅把贫瘠的东方文化注入了鲜活的气韵,相近的博大昭示了文明的活力。
在鲁迅逝世二周年的时候,老舍发表了《鲁迅逝世两周年纪念》。此文只能算是一篇随感,观点并不系统。但却把鲁迅的基本印象描摹出来。他从治学、翻译、创作等方面肯定了鲁迅的成就。不过这种肯定与周作人《关于鲁迅》式的介绍大异其趣。他说出了惟有小说家和仁者才能说出的话。看到了文体上的奇迹和类似耶稣殉道般的大爱。他看人的尺度不是象牙塔里的,钱玄同、刘半农谈论鲁迅就不免书斋气,有的甚至还带着绅士的口吻。而一般左翼文人只会在一些观念里简化鲁迅。老舍没有这些问题。他的诚恳与慧能,直逼一个思想者灵魂的深处。在他的印象里,鲁迅的智性之高,乃前无古人的,小说固然是精神高低的显示,而小品文能成为史诗的存在,是更高的智性的显现。老舍对鲁迅的独异性的赞叹,真有点知音的味道。
1946年,他在美国用英文发表了一篇讲演:《中国现代小说》。此文较系统地介绍新文学的发展现状,特别讲到了鲁迅,文章说:
这一时期最杰出的人物是鲁迅。他是浙江人,约于九年前去世。哥伦比亚的王教授曾将一本中国当代短篇小说译成英文,1945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中就有一些鲁迅的短篇。这些短篇讲的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事情,中国现代作家对之评价很高;事实上,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之地位,类似高尔基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地位。
在老舍眼里,鲁迅与一般的左翼作家不同,有超越于时代之外的东西。他的精神的复杂与深切,和西洋优秀的作家比并不逊色。那时候人们喜欢给鲁迅套上诸种概念,老舍没有这样,他懂得文学的规律不是理论家能涵盖的。我想,他是用世界性的眼光打量这位前辈吧。
鲁迅无缘与老舍见面,自然不能窥其全貌。偶有议论,不过印象的点滴。但老舍眼里的鲁迅,则巍巍乎如山,茫茫兮似海。他们精神的衔接处,也恰是两代人的五四传统的衔接处。鲁迅有一个乡土的鲁镇、未庄,老舍有一个市井里的故都。他们都写出了古中国儿女的苦乐,文字背后是相近的悲悯之气。后人写世间,自爱自怜者多,惟缺普度众生的悲悯气。这或许也是鲁迅老舍之后,不复见到巨匠的原因?我们后来的人要走近他们,并非一个敬意可以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