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国梦的代价
读书报:去年学者甘阳谈到“通三统”,认为孔夫子的传统、毛泽东的传统、邓小平的传统,三个传统是中国历史文明的一个连续传统,这个提法您同意吗?还是您认为传统根本就是断裂的没法接续。
陈丹青:我听说过甘阳这篇稿子,可惜没看到。咱不去说孔子传统,就是前30年、后30年,的确是个整体,是个逻辑关系。但我想知道甘阳的结论是什么?如果只谈改革开放30年,许多事情是谈不清楚,从1949年到1979年非常重要,那30年我们打胜了朝鲜战争,有了原子弹,我们跟苏联的关系,跟美国的关系,也是那30年调整过来,而这种调整,又跟早先国民党统治的三十多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简单说,前30年我们大致变成一个强国。至少别的国家逼近你的边境,中国再不会出现像清末民初那样被动挨打的局面,更不会变成被殖民国家。论强国,前30年非常重要,最近这30年的课题是富国,是回到世界格局——可是除了这些话题,中国这60年还有太多别的命题,一谈开,什么新左啊、自由主义啊、新权威主义啊、保守主义啊、民族主义啊,种种观点就出来了,有分歧了。
雷天:这三个传统的道统、治统可能能统到一块,但是文化方面是否能通,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30年、60年还有100年包括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是不是有断裂?
陈丹青:五四是一次断裂,文革是一次断裂。但强国的意图从来没断过,只是为了强国,别的事必须断,必须付代价:譬如文化传统,历史记忆,它必须被牺牲掉,才能强国。我不想讨论哪儿断哪儿没断,我有兴趣的是假如设定一个立场:100年来一切都是次要的,唯一重要的是强国,那我们最好不要隐瞒:为了强国我们付了什么代价?这个代价跟强国是什么关系?最后,这些付出的代价是否真的有助于强国?现在看来未必:你在军事上经济上强了,做到了,可是民族的元气,人的素质、品质,还有整体的价值观,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这么脆弱。
一百多年的强国梦,一百多年梦想摆脱屈辱,我们做到了。问题是,历史会有报应,什么报应?就是现在全中国的人文状况,令人担忧。你去跟其他国家的强国过程相比,你跟日本比,跟德国比,这些国家在强国过程中处理历史记忆,处理本土矛盾时,人家是怎么做的?这么一比,立刻看到我们和人家的巨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