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每见冰心先生,总不免引起这念头,以为烟海般的汉语词汇中,仍有些当名之而竟又无以名之的意思在。
记得青年女编辑由岑,面见冰心先生求稿。当时我正在坐。她无意间说起自己的娃娃又生病的事。两年后,老人见了她,就随口问了问:“你的娃娃该满地跑了,不那么弱了吧?”竟感动得小由一时含满了泪。
可见老人本来就是一位名之而又无以名之的了……
还记得那次,我要陪同谢冕兄,前去拜望冰心老人。
谢冕也是福建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我曾跟他说过,老人家可是普通话一绝——此时,正在楼门外刚要叩铃,却还没有去叩,我就小声笑说:“在普通话里,你可还杂着福建话呢。”谢冕也小声说:“我简直就是福州长乐话,再加点普通话罢了。”
等我们进来,也都问候了冰心先生。谈话间,果不其然,老人口齿极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彼此一笑。
老人问:“你们笑些什么呢?”
谢冕笑说:“您讲的北京话好极了,不像我。”
老人也笑说:“我的父亲原是海军舰长,在舰上都说些普通话,所以我也跟着说。到烟台不久,又是海岸边,普通话也就越来越熟——那正是民国初年么。”
还聆听了老人口诵龚定庵的《凤栖梧》词,及黄仲则的七绝诗,并且讲述了《尚书》的摘句,也是警句,诵咏就像己出一样,不知不觉竟如清泉泻窦……
冰心先生姓谢,名婉莹。我就说:“您二位在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子哪!”
那这到底是不是“名之而无以名之”?
六
到1987年夏,外面感觉热得够呛,可屋里却凉快不少。这不么,暑假周末,我、妻子、女儿和她的男友,一同到冰心家里来看望。老人仍双手拿着助步器出迎。
“您看,”我就说,“我们可全都来了呢!”老人微笑着。
见有临窗向南的北屋小客厅,我们也落了座。靠西墙,上有周总理照,下有旧书柜;靠东墙,则高挂一楹对子。
记得冰心先生说此为龚定庵集句: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我曾听老人讲过,早在1924年住美国沙壤疗养院的时候,就请她表兄刘放园先生给自己写集句,想回国后也好悬挂。谁知刘先生竟请来梁启超先生亲自写下!可那时候,冰心还不曾认识梁先生呢……
这是后话。老人请女儿坐到沙发上来。
陈姐给我们都沏了茶,只给老人端来了白开水。
女儿的男友拍着照。
见女儿把海燕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儿童文学艺术丛书·散文十家》请老人看。里面第一作家,就是冰心先生。
老人拿过这本书,又看了看,没有言语。是默想,还是……好半天才说:“《往事(其一)·七》,特别想往——说我母亲是‘荷叶’,我是‘红莲’,说‘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我就又想起母亲来……”
我们都沉默了。忽想起去年春末的清明来。胡絜青先生及同学舒乙,去八宝山陵园,为老舍先生拂尘。我也陪同前往。还没出陵园呢,胡絜老就说起了冰心先生,还随口叮嘱我说:“文藻去世后,她是难免寂寞的。你得空儿倒该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儿”……
这时候,老人让陈姐拿来一件友人送的绯红色的大方巾——“百寿图”,让我们看。只见这是一百个不同的“寿”字。老人没怎么说话,只看着我们笑。
又见老人就以刚刚出版的上、中、下三册《冰心译著选集》赠给我们,并信笔写下“送给少华、玉英及晓征”字样。
接着,冰心老人还让陈姐从隔壁的书架上,取来一尊荷花灯烛给女儿说:“这是我85岁生日时候,朋友送来的,那就送给你吧……”
直到现在,女儿还珍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