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是1984年入夏。
有一回,在冰心先生家里,我去问候老人的时候,也见到和先生聊天的舒乙。
我和舒乙是北京二中上下班的同学。后来他到前苏联上大学,是学工科的,并学成归国。“文革”后,他转到文学界,整理老舍先生的作品。
老人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回答说:“我们是北京二中同学。”
舒乙也说:“在我们家里见过面,我母亲也认识。”
过了一会儿,舒乙起身告了辞。老人又问:“你见过老舍吗?”
“只见过一面,”我说,“那年暑假,我高三毕业。一天早上,去参加中山公园社稷坛召开的北京市大中学生文艺汇演。在场外练习单弦的时候,正巧碰上老舍先生,老人家拄着拐杖,还跟我说了会儿话哪……”
冰心老人点点头。
我说:“弄了些麻豆腐,您看……”
老人说:“用青豆芽儿或是绿豆芽儿炒一炒,就再好不过。”
这时候,有女佣过来送茶,将麻豆腐端走。
我心里却想:那要不要再送些豆汁儿来?可又一想,如果老人吃不惯,还不真应了北京俚语,所谓“馊干水”吗!何况老人毕竟是福建人呢!想到这儿,我禁不住暗自笑了。
后来,老人跟我说:“这送茶的不是外人,叫陈玙,是我女儿的大姑妈。多年来亏她照顾。”我这才明白。
四
记得我家住在雍和宫戏楼二巷的时候,拐弯不远,就是幽州书屋。我也常去看看。
书屋约有两间门脸儿。这里有老舍先生的书籍,从《二马》到《骆驼祥子》,再到《茶馆》,几乎快要全了吧。也有当代作家写的,特别是以京味儿的作品居多。
入秋后,幽州书屋主人王先生,托我请冰心先生题字。我想了好半天,还是不大敢开口。因老人病愈出院不多久,谁想吴文藻先生也住进了医院。可哪知老人的信,竟寄了来:
字早写好,并已取走。我从没练过字。但老舍是我们一家大小的好朋友,也就只好从命了。
事后才得知,王先生已从冰心先生那里求取了题字。
由老人题写的“求知”二字,盖了朱红小篆印章,悬挂在书屋门楣内,与老舍夫人胡絜青题写的店名相映。
为了面谢一番美意,中秋之前的一个午后,我陪书屋的负责人王先生和我的学生王志远,一起去看望冰心先生。
原来先生早已搬到“教授楼”来。见客厅不算大,却饱含着温馨。又看冰心先生微笑让茶,且叙些往事:
“老舍在美国写《四世同堂》后半部的时候,我们一家正在日本。每写到新的章节,他总是要来信告诉我们。‘文革’以后,只好从电视上看到他写的《四世同堂》了……”老人竟一时无语。
这便让我想像“文革”初,老舍先生临别的沉湖!
“我孩子们称老舍伯伯,”老人话题一转,就说,“称舅舅的有两个,一个是巴金,另一个就是赵朴初。”大约想缓缓气氛,又笑说:“原来我对赵朴初就说过,你是‘未着袈裟嫌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老人又笑个不停。
幽州书屋的王先生递上一枚书屋监制的老舍纪念铜币。这枚铜币的设计者志远就从旁说:“书屋准备为您也铸一枚,祝贺您今年十月五日八十五岁诞辰。”
老人温和地笑了笑,说:“文学界比我值得铸币致意的,可多了。譬如巴金。已故的,就更多了。”
这倒让我想起前不久老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人们还记得我,不过是我活得长些,又赶上好时候罢了。”
本来我还想请老人的女儿吴青在吴文藻老先生的病榻前,代为问候,不想吴老先生已经仙逝十日了。彼此又有些惶恐。
老人却如往常一样,安祥慈婉。我就说:“明天是您的寿日,今天给您暖寿来了。”
见老人笑说:“那应该带酒来呢。”
老人这句微带谐趣的话,全然出乎我的预料。仓促间,我也笑指着幽州书屋那只小巧的插着新鲜月季花的花篮说:“您看,今天是以花代酒了。”
大家都笑了,一时充满了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