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纪实:朱光潜与叶圣陶的长久相处
文/吴泰昌
说也奇怪,朱光潜和叶圣陶自1949年起同在北京居住,除书信、电话和在全国政协、文联会议上匆匆见面,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却并不多。
有一次,朱光潜同叶圣陶见面,虽短促,没有对酌,也没有倾谈,但给朱光潜留下的记忆难忘。 那是北平解放前夕,朱光潜处在人生历史的关头。国民党政府采取利诱和威胁的手段,动员在北平的一些文化教育界的名人去台湾。朱光潜是北大教授,西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代理过文学院院长,又身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是国民党政府看重的一个重点对象。但朱光潜不畏利诱威胁,断然拒乘国民党政府派来的专机去台湾,留在北平,与北平广大市民一道迎接北平解放。
朱光潜当时承受了政治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他相信共产党“爱国不分先后”和“尊重知识分子”的主张,但对共产党认识模糊,自己又有那个“身份”,他想来想去,思想上经历着激烈的痛苦和彷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叶圣陶来看他。叶圣陶1949年3月18日从山东解放区来到北平,参加新中国的筹建工作,抵北平后工作繁忙,想看望的老友很多。他稍事安定便去看望了朱光潜。叶圣陶此时此举本身,就说明了他对身处逆境的老友的关心,对朱光潜来说,这无疑是他终生铭记的友谊和精神上的莫大慰藉。
1980年9月12日晨7时半,我骑车到东四八条叶圣陶先生家,搭叶老的车去人民大会堂。中国文联主席周扬在这里举办茶话会,招待出席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会议的文艺界人士。叶圣陶和朱光潜出席了。我因工作关系也去了。近10时,在招待会将近结束时,叶老叫我把坐在另一边的朱先生请过来。那天两位老人衣着整齐,显得十分精神。他俩叙谈了一二十分钟,只听叶老起身时大声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喝老酒了,开春暖和些时我去北大看你。”
1981年冬天,叶圣陶有次在室内站着,凝思窗外。不知是外面刮的风,还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扰动了老人的心绪,他对身边的长子叶至善说:开春去北大看看孟实,喝杯老酒!至善微笑着应和。他懂得老人的心思,补充说:还有王力先生。至善请我代他们与朱先生联系,陪叶老一起去。
我将这个消息及时告诉了朱先生,他听了兴奋得有点激动。朱先生急切地打听叶老现在爱喝什么酒,牙齿怎样?叶老也打听朱先生是不是还只喝白酒、白兰地,他们家的阿姨会不会做菜?叶老说自家阿姨做的酱鸭既香甜又烂糊,朱先生准爱吃。
1982年3月13日下午3时,我去看朱光潜先生,朱先生从二楼书房下来,他头一句话就说刚收到叶老来信说要来玩,说叶老的字写得比他硬朗。他拿信给我看,信中说:“孟实吾兄,我将偕泰昌、至善一道来玩。”两位老人的福气好,约定的日子,1982年4月23日,没有一丝风,日头暖暖的。
当天下午一时半我骑车到叶家,叶老已衣履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至善说,父亲早上起床就惦记这事。车启动时,叶老还问至善,酱鸭带上了没有?
朱先生住在北大燕南园66号。车快到北大燕南园时,叶老招呼,先去王力先生家看看。由于同是语文专家,叶老与王力先生见面机会略多,但也多时没有这样走动了。王先生与朱先生同住在燕南园,相隔几幢小楼。下午二时半左右,到了王先生家。至善搀扶叶老悄悄推门进去,怕影响王先生午休,岂知王先生早已在伏案工作,人走近了,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王先生才站起来,背转身猛见是叶老,高兴得拥抱起来。王力先生说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他们很快用苏州话攀谈。叶老在这里坐了约一小时,他站起来说要去看孟实,王先生说我送你去,叶老说,不用了,车子能找到。王先生就在门口台阶上止步了。当车子绕出,上了路,从树隙里见王先生还站在那里。我刚一转头,见朱师母在马路上招手。车子停下,叶老未及下车,朱师母就对我说:朱先生等急了,怕你们路上出事。约好两点出城,这会儿快四点了,朱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又打到叶老家,说你们两点就出来了。后来见王先生家门口停有车子,估计你们先去王先生家了。
说着说着,朱先生从王先生家那边连走带跑地过来了。他穿一身旧蓝布制服,一双旧布鞋很显眼。一见叶老,老远伸出手,与叶老紧握。分不清他俩谁扶谁,一起到客厅。在喝老酒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叶老和朱先生并肩坐在沙发上闲聊。我和至善、朱先生大女儿世嘉的丈夫姚秀琛分别坐旁边。叶老和朱先生的谈话围绕1925年在上海创办立达学园的往事。朱先生深有感触地说,人的一生少不了朋友的帮助和支持。他说叶老在开明书店主持编辑工作时给了他很多鼓励和帮助,他永远感激。
叶老得知朱先生正在校阅新译的维柯《新科学》一书,说他还是这么勤奋,劝他多休息,别累着。朱先生发现我随身带了相机,叫我替他们拍照。叶老说,他和孟实这么老的朋友了,合影的机会真不多,过去总以为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很多事就这么错过去了。
晚饭朱先生家准备了不少菜,朱师母忙上忙下,朱先生请叶老喝一种上好的桂花酒。朱先生、他的大女婿姚秀琛、至善和我喝英国白兰地。叶老带了一只自家做的酱鸭,他将鸭腿夹给朱先生,问他味道好不好,朱先生只是点头。朱先生突然告诉叶老,1979年在四次文代会期间,黄源有次来看他,并叫他老师,他很感动。黄源是朱光潜在上海立达学园时的第一批学生,“关系甚好”。朱先生就此说到交友。他说,记不住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容易,一时记住别人的帮助不难,长久能记住却很难。我过去主张知己不止一个,现在想来古人说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句话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的。
朱先生谈兴正浓,当晚比平日多喝了两杯,他端起空杯看看,还想喝,朱师母说不能喝了,将酒杯拿走。朱先生只好向叶老苦笑。叶老说:“没关系,明年春天再聚。来我家看海棠花。”
1983年10月28日,朱光潜先生偕夫人奚今吾进城去向叶圣陶祝寿。这是朱先生和叶老最后一次愉快的相聚。1986年3月5日朱先生临终时,叶老去医院对老友作了最后的告别。1986年6月,叶老出任《朱光潜全集》顾问并题写了集名,这是他为相处长久的孟实最后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