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产阶级文学代表”之称的小林多喜二的小说《蟹工船》于1929年问世,去年该书荣登日本各大书店热销榜榜首,得到读者尤其是“90后”一代的欢迎。与此同时,《无家可归的中学生》也成为日本跨年度的畅销书,与《蟹工船》一起入选今年日本十大流行语。日本媒体认为,两书热销都凸显出当今金融危机及“毕业即失业”的社会状况下,日本国民对于生存现状的深切忧虑。
□ 梁文道
熟读近代中国左翼文学史的人都该听过小林多喜二。当他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被日本“特高”警察捉捕入狱,凌虐至死时,鲁迅等著名中国作家都曾为他鸣不平。这一切对上年纪的中国读者来讲一定不陌生,问题是为什么今天的日本青年会突然“发现”了它,使它复活过来,狂销数十万册呢?照潮流杂志的推介,日本的年轻人应该喜欢村上隆那种轻飘飘的艺术商品才对呀,怎么会忽然迷上这种老古董呢?
大部分的观察家都说这是日本“下流社会”的侧面,许多青年打工族发现自己可能一辈子也爬不上去,看不见明天是不是会变得更好。而且贫富差距日见悬殊,那头有米其林三星指南登陆东京,这头人人工时过长收入缩水;那头有名牌旗舰店越开越大,另一边则有人要打三份兼职来养家糊口。仔细一想,这不正是《蟹工船》的处境吗?一群生活无着的人被迫上船,漂洋过海,在狂风巨浪里头,冒死劳动,挣扎求存。至于那些下了班还要用手机和电邮通缉我的管理人员,岂不就像捕蟹船上的监督,不让我有一刻的喘息时间(虽然他们还没出到用棍子毒打我这一招)?他们越看越觉得挤得跟罐头似的通勤电车其实是条堪察加海上的破渔船。
也有一些人认为这种理解不可靠,就算小林多喜二的小说以真实事件为蓝本,当年的现实也和今天的情况相去太远。也就是说,昔年的残酷并没有完整重临,而是透过现今读者的诠释联想,成了一种感知现实的隐喻。
小说里的工人天天在海上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不仅要面对海洋上那深不可测的摧毁力量,还得受到监工的奴役,活的时候没有尊严,死了之后更连螃蟹都不如。例如一个二十七岁的东京人,害了脚气病,临终遗言是一句“我不愿死在堪察加”;可他毕竟死在堪察加海上了。清理遗体的工友帮他“将衣服解开来,发出一股令人呕恶的臭味。又白又扁的可怕的虱子慌慌张张地爬出来。长着鱼鳞似的泥垢的身体,像一段倒在地上的老松树。胸口露出一条条的肋骨。自从脚气病厉害以后,自己不能行动,大小便好似也躺在床上拉,床铺臭得要命。衬衫裤都变了赭黑色,用手一提,就像洒过硝锵水一样,变成一片一片的。泥垢把肚脐眼都填得瞧不见了。肛门旁边像土一般黏着结的粪便”。
对日本读者而言,这是个隐喻;对我们来说,它却是个模拟。像那煤矿里的矿工,一个个黄土上的坑就如北洋上的船队,里头同样有污黑腐朽的躯干。
不知道《蟹工船》的中文版重新推出市面之后,会不会像日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