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对面,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制着鱼皮小鞋,时间仿佛凝固了。参观的人从身边络绎不绝地走过,我的思绪却飞向数百年前赫哲族的雨雪和天空。
将鱼皮衣服穿在身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长年生活在水边、山里,棉布衣料之类想必无法运达。以渔猎为生的赫哲族,一边捕鱼、食鱼,一边还要用鱼皮盖房、造舟、制衣,成为世人皆知的“鱼皮部落”。年复一年,他们穿着鱼皮,守着鱼皮,等来了竖着美丽犄角的鹿,也等来了裹着沙尘的风。鱼皮服上的花纹随着年轮渐渐变淡,点点斑痕日益凸显出生存的艰辛和岁月的沧桑。鱼皮服,承载了一个民族悠远的历史记忆。
赫哲族是我国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目前总共只有4600多人,世代生活在东北的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流域。他们掌握的鱼皮服制作技艺,是当今世界上的“唯一”。
趁她引线的工夫,我摸了一下她刚放下的小鞋。鞋很小,不及拳头大,犹如一件玩具。鞋底鞋面都用了鱼皮,很厚,也很柔软。鞋的前脸捏了几十个均匀的皱折,精巧而精致。旁边的胶质模特身上,也穿了一套鱼皮服装——看不出与时尚的太多距离。手工案上还平摊了一张拼接而成的大鱼皮,头低下去,依稀闻得到一丝腥味和咸味。
引好线,她抬头时,我看见她头上的鱼皮帽子在灯光下显得古朴而富有光泽。
“鞋虽小,要做两天呢。鱼皮从剥下、去鳞、晾干、轧熟、裁剪缝制,工序多,很累人,要花几天工夫的。”说话时,她手里的针仍然在来回穿梭。这里的她,是黑龙江同江市津街口乡渔业村的渔民尤文凤,鱼皮服制作技艺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目前正在北京举行,大展期间,随着人流走进展馆时,我在她的展位前一再流连。
尤文凤,12岁跟着母亲学艺。首都博物馆、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里,陈列着她母亲的鱼皮服遗作。近50年光阴闪过,不谙皮艺的小姑娘成长为鱼皮服技艺的唯一国家级传承人,日本、瑞士、加拿大等国家博物馆里,展览着她制作的鱼皮服装。
她告诉我,鱼皮服多用大马哈鱼制成。10多斤的、20多斤的,50条鱼皮能做一件上衣,要做20多天。会说赫哲语、也会说普通话的尤文凤,对这门技艺的传承现状,多少有些担忧。会的人越来越少,仅六七个而已。鱼皮衣服没人穿了,年轻人不学。一个民族的生活和精神记忆就这样随风逝去?
不过尤文凤也不悲观。作为国家级保护项目,政府快给传承人发工资了,“钱不多,却够维持生计,可以支撑我做下去。”“旅游市场上,鱼皮制品、鱼皮画等,也有些人缘。”尤文凤显得很知足。与旅游部门结合、开展研究,是她下一步的理想。自己的女儿、外孙女愿意跟着学艺,尤文凤不仅知足,还异常欣慰。想到这里,尤文凤说,我给你唱支歌吧,说着用赫哲语唱了一首“嫁令阔”《过年了》。她解释说,“嫁令阔”就是小调的意思。然后又用汉语唱了一遍:“鱼儿翻跳,鸟儿歌唱,满山的口弦琴歌声响起,要问为什么,今天过年了。”唱歌的当儿,许多观众驻足在她的周围。
尤文凤的歌声是如此清灵润朗,对生活的热情和满足,让人深受感染。但同时,也似有一片柔韧的石子从我心上划过,城市化、现代化、全球化浪潮,给农耕文明带来巨大冲击,曾经的艺人变成普通人、甚至边缘人,曾经浓厚的幸福变得日渐稀薄。这多少令人有些怅然。但她的歌声中,却找不到衰落与无奈之憾,只有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坚持与守望之情,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唱完之后,她拿起鞋又缝起来。鱼皮有些厚,手中的针走得有些吃力。我摩挲着柔韧的鱼皮,看着针线在她手中顽强行走——这一刻,我有了许多的感动与感悟。
刘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