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已经淡出我们的视线太久了,以至于当我们看电影《白发魔女传》的时候,只记得这是张国荣作品,当我们看《七剑下天山》的时候,众口传说这是徐克作品,梁羽生三个字,并不能成为改编影视作品的招牌,甚至,我怀疑比我再晚十年出生的人,谈起武侠,已经只知金古,而不知曾经名动一时、开风气之先的梁羽生了。
但是,在梁羽生悉尼小规模的丧礼上,金庸敬献的花圈上是这样两句话:“悼梁羽生兄逝世/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
不吝怀疑一切者,当然可以怀疑金庸为尊逝者,未免有些言不由衷。当然,类似的话在1994年,梁羽生本人也曾经说过:“我顶多只能算是个开风气的人,真正对武侠小说有很大贡献的,是今天在座的嘉宾金庸先生……他是中国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善于吸收西方文化,包括写作技巧在内,把中国武侠小说推到一个新高度的作家。有人将他比作法国的大仲马,他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两位宗师,从年轻的时候匿名写《金庸梁羽生合论》,在报端引发笔战招招攻心,到古稀之年的自谦之词,我们或许可以看作是他们自己随着年岁增长对写作对名利的态度变化。可是当我们自己也年岁渐长,武侠小说不再是课桌底下躲躲藏藏的破旧书本,不再是被老师或家长纵火烧之的罪证,不再成为考试成绩不理想的罪魁祸首,或许才能渐渐明白,金梁之争,在当时为一时瑜亮之争,几十年之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写武侠的文中,爱金之大气磅礴还是爱梁之典雅方正,纯属个人取向,岂有高下之分?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之所以后来排在金古之后,和他的太过正统有关。梁羽生说自己就是名士风范,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也是一派名士做派,一个个都是换了脸皮姓名和身世的张丹枫,全都正直、忠诚,又带着一点点不甘心的狂放,甚至最为愤世嫉俗的金世遗,骨子里还是一个正直又忠诚的好男人。这样的男人,在生活里是极品,在小说里却远不如杨过和韦小宝那么动人心弦。
但是,我还是渐渐品出梁羽生武侠的好来。在看过几与玄幻看齐的新派武侠之后,在看过古龙和温瑞安的奇诡悬疑武侠之后,在翻过太多遍金庸名著之后,当我们再看《卧虎藏龙》和《宝剑金钗》、再看回《蜀山剑侠传》的时候,才知道当武侠被金庸和古龙发扬光大之后,我们现在所看的武侠,离传统的武侠小说,原来已经那么远。曾经被媒体评价为在梁羽生之前难登大雅之堂的旧派武侠小说,如今看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典雅细腻和缠绵。而梁羽生,离旧派武侠的距离,比我们想象中更近。
或许,他本就是一个旧式的文人。他虽然写的是通俗小说,对武侠书中的历史的态度却极严谨,在他的书中至少不会出现宋人唱元曲的笑话。他古文功底极好,小说中的诗词回目,至今读来口底留香。他道德观念传统,甚至有人因此批评他的作品,在小说中贯穿着左派的阶级斗争思想,理由是金庸曾经在一篇回应梁羽生的题为《一个“讲故事的人”的自白》的文章中这样嘲讽梁羽生,“要古代的英雄侠女、才子佳人来配合当前形势、来喊今日的口号,那不是太委屈了他们吗?”或许,这正是梁羽生骨子里那传统的中国文人坚持文以载道的观念所致,著书立说,总希望能影响多一些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写小说,写武侠小说,也不能例外。
在1980年代宣布 “封刀”并旅居澳大利亚后,梁羽生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直到2009年1月22日去世,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这位武侠宗师淡然地生活在海外,他不再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也不再对他那超过一千万字的作品进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修改。他还说,武侠永远会有人写下去,不是现在,就是将来。
有人说,因为他的传统,使得他笔下的人物方正雷同,可是也是这位传统文人,他让笔下的人物对爱情总是执着而且忠贞,他刻画的女性总是明艳、刚烈并且独立,燃烧的时候像火,决断的时候像刀,没有小昭双儿那样的无限柔顺,也没有张无忌一男四女的踌躇取舍,更没有韦小宝七个老婆的无厘头喜剧。
因为传统,所以他平淡,可是这种平淡在这个时代,已成珍稀。
经济观察报 特约作者 沈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