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姬传跟随梅兰芳几十年,形影不离,情同手足。经他记录整理的梅兰芳著作和重要活动,成为研究梅派艺术的宝贵财富。
许姬传字闻武,号思潜,1900年4月12日生于苏州。他的外祖父徐致靖(光绪年间进士,翰林院侍读学士)因向皇帝举荐谭嗣同、康有为等维新人士获罪,这年出狱后隐居杭州。许姬传自幼由母亲送到外祖父处学习经史诗文、昆曲和吹笛,演唱老生和官生,为他日后成为一名杰出的梨园文人打下了基础。1916年11月,堂兄许伯明陪护梅兰芳来杭州演出,16岁的许姬传初次接触了22岁的梅兰芳。那一晚梅兰芳演的是昆曲《佳期·拷红》。看完戏后,许伯明带许氏兄弟到后台见梅兰芳,介绍说:“这是我的堂弟——姬传、伯遒、源来,他们都会唱昆曲,吹笛子。”梅兰芳和他们一一握手,含笑说:“昆曲出在南方,你们听哪句腔唱得不准、哪个字念得不合适,请你们告诉我。”梅兰芳谦逊的态度,给许姬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家后,他对源来弟说:“名满南北的梅兰芳,却没有好角习气,对我们几个小孩还那么谦虚,真了不起。”
1920年,许姬传跟母亲离开家乡到天津,进入直隶省银行文书科工作。他向戏曲音乐家陈彦衡学习谭鑫培皮黄唱腔,得谭派真谛,加上幼年习唱昆曲的根底,使他对京昆表演艺术有了浓厚兴趣和鉴赏能力。这一年,梅兰芳率团到天津演出,恰逢军阀混战,铁路中断,梅兰芳和姜妙香、姚玉芙、王少卿等被阻天津,住息游别墅达十余日。当地名流陈宜荪夫妇每日约请梅兰芳到寓所便饭。许姬传因与唱老生的陈太太相熟,也列席作陪。这是许姬传和梅兰芳的第二次见面。聚会时,梅兰芳、姜妙香唱《金雀记》,陈太太唱老生,均由许姬传吹曲笛伴奏。梅兰芳等离开天津时,许氏兄弟赶到下榻处送行,梅兰芳说:“这次被困天津,在陈家聚首很有意思,这是我出外演出的最好纪念。我希望再有这样的机会。”
1931年,梅兰芳为避日伪凌辱,举家南迁上海。许姬传也恰好自天津移家至沪,于江苏省财政厅谋一文书工作,许、梅又得以碰头。那时许姬传经常彩串京剧《空城计》、《捉放曹》、《御碑亭》等剧目,可谓沪上著名“票友”。梅兰芳又常托许姬传找俞振飞为自己拍曲,找许伯遒吹笛伴奏,许、梅关系进一步密切。因此,当梅兰芳欲觅一位文笔娴熟且深谙戏曲艺术的秘书时,很自然就想到了“精通戏曲,雅好翰墨,诗文极佳”的许姬传。哪知许姬传觉得自己平日散漫惯了,怕受拘束,就找借口说“此事须得到家母同意才行”。于是梅兰芳找到许母徐夫人,恳陈来意,并说姬传如去我处,一如在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委屈他。许母答应下来。她对许姬传说:“我看梅先生是个诚恳之人,你跟随梅先生,日后必有所成就。再说你的大少爷懒散的习气也要改改才行。”母亲一锤定音,由此开始了许姬传与梅兰芳长达数十年的合作。
作为文案秘书,许姬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他也确实不负梅兰芳的知遇之恩。抗战时期,许姬传曾经为梅兰芳创编了鼓舞民众的《抗金兵》、《生死恨》,演遍大江南北,震慑了日伪政府。梅兰芳蛰居香港,蓄须明志,两人仍鸿雁传书,互诉衷肠。建国后,许姬传仍以秘书身份任职于中国戏曲研究院和梅剧团,并随梅家一起入住北京护国寺街一号新居,成为梅府的重要一员。由许执笔编写《穆桂英挂帅》等保留剧目,斟酌推敲唱腔,代梅出访会友,起草发言稿,调查研究,搞学术交流,赴维也纳参加世界和平会议,多次到苏联、日本等国访问演出,许姬传始终追随左右,全身心地扑在了梅兰芳的艺术事业上。他还为梅兰芳记录整理了《东游记》、《我的电影生活》、《梅兰芳文集》等书,倾其全力介绍梅兰芳的艺术生涯和梅派艺术的特点和精华,成为梅派艺术的主要阐述者和研究家。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的写作。该书是50年代初应上海《文汇报》之约,由梅兰芳口述、许姬传执笔所写的中国第一部演员自传体著作。当时梅剧团由上海到天津演出,住在利顺德饭店后三楼。每天晚上临睡前,梅兰芳与许姬传“相对长谈,往往达旦”。先由许姬传速记下来,第二天清晨整理成稿寄给在上海的许源来,经许润色并配插图照片后,送交《文汇报》。从1950年10月16日开始,共连载了190期,第一、二集分别于1952年、1954年出版。第三集的写作,直到1958年《戏剧报》约稿,才又正式提上日程。本集涉及到更多的梨园旧事,采访和搜集资料的工作量很大,困难颇多。梅兰芳看到许姬传有些踌躇,便开玩笑说:“事情总是开头难,但慢慢就苦尽甘来,乐在其中。我是望七之年,你已花甲一周,照这个提纲写是很辛苦,我们要抖擞精神,紧锣密鼓地干。”一席话,鼓起了许姬传的干劲。许姬传为写好这本书,先后访问了百余人,在图书馆摘抄了大量报刊资料。1960年8月8日梅兰芳病逝,许姬传遵照他的遗言,继续对本书考订修改补充。《舞台生活四十年》的最后成书经历了十多年,后由多家出版社一版再版,成为中国戏曲史上的一部传世之作。作为执笔者,许姬传不辞辛劳,一丝不苟,功不可没。
许姬传除了帮助梅兰芳记录整理大量书稿外,还自撰出版了《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许姬传艺坛漫录》、《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中国四大名旦》等著作。人们正是通过这些第一手资料了解到鲜为人知的梨园变迁和历史掌故。比如关于众说纷纭的民国人物小凤仙与梅兰芳见面的过程,由于许氏亲历亲见和保存引用了她的几封书信,所以其记载就显得弥足珍贵。他在见闻录中说:“1951年,梅兰芳剧团到沈阳演出,有一天,交际处送来一封信,还有白字,但她的具名却引起大家的兴趣——原在北京陕西巷住,张氏(小凤仙)现改名张洗非。”梅兰芳收信后即吩咐许姬传给小凤仙写了回信,约她见面,并说:“我和小凤仙约会的机会决不能再错过,等我们叙谈时,请你详细做好记录。”小凤仙向梅先生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和沦落青楼的经过,以及与蔡锷相识并掩护他从北京陕西巷吉云班后门逃离虎口的情况。当她讲到蔡将军曾经为她赎身,给她来信谈到在讨袁护国战争中喉疾加剧,去日本就医逝世时,“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在场的梅太太也跟着“潸然垂泪”。当小凤仙说她先是嫁给了一个军阀,又在沈阳改嫁一名锅炉工,当下生活窘迫给人做保姆时,梅兰芳安慰她说:“你的生活问题,我跟交际处商量一下。人民政府一定会照顾你的。”当天,梅兰芳宴请了小凤仙,分别的时候还送给她一笔钱。不久,小凤仙被安排在东北人民政府机关幼儿园当了保健员。许姬传针对境内外电影、戏剧中对小凤仙的不实描写指出:“编剧们不能违背客观事实,把她写成一个‘烟花妓女’;更不应该昧着良心胡编乱造地说她‘服毒而死’。她不但没死,还坚强地活了下来。”许姬传实录无疑为研究小凤仙其人和蔡锷京城脱险之谜提供了佐证。
许姬传不仅全力辅佐梅兰芳,在弘扬梅派艺术的道路上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与梅家建立了亲如一家的深情厚谊。1958年许母过世后,梅兰芳为许的父母亲撰墓志曰:“余与姬传、源来过从之日久,相与讨论艺事,资其匡助。曩岁升堂拜母,夫人每以佳肴见饷,更为余谈说顾曲见闻,娓娓不倦,深为叹服。因而知姬传等之贯穿多能,盖有所自,贤母之教信矣哉。”梅兰芳逝世后,许姬传受到了梅家后代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文革”时,护国寺街梅宅被红卫兵占据,许姬传被迫迁出。1976年唐山地震时许姬传的住房屋顶开裂,梅夫人福芝芳闻知后特派孙儿梅卫东接他到帘子胡同与家人同住。后来梅派嫡传梅葆玖恢复了演出,许姬传感到由衷高兴。他重又操觚,担负起了整理剧本、选择剧目的工作,并写出了《梅葆玖的舞台艺术》、《香岛梅讯》等文章。也曾为梅兰芳孙女梅卫红习舞创作了散曲《春农曲》。1986年,护国寺街梅宅被辟为梅兰芳纪念馆,许姬传复迁居纪念馆,自称一个“看家护院人”。故人逝去情依旧,许姬传作诗追忆梅先生光辉的一生:一别音容廿五年,几经风雨几云烟。蓄须明志抗顽敌,画笔维生步昔贤。京剧派流传遐迩,大师典范见遗编。梅开遍地群情仰,后起欣然艺永绵。1990年9月2日,九十高龄的许姬传老人病逝。临终前还审阅了《德艺双馨:艺术大师梅兰芳》书稿。他们珠联璧合的合作和山高水长的情谊一直传为佳话。
于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