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23岁的粤剧花旦何海莹先割脉,后悬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追随62岁的师傅白云峰而去,把悲痛和疑问留给了亲友。
在留下的遗书中,何海莹用了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表达对刚过世的师傅的依恋,让人唏嘘不已。
那么,这位妙龄花旦有着怎样的生存轨迹?近日,本报记者辗转湛江、广州等地,展开调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何海莹老家的门前,一棵菠萝树正在长成。
这里是湛江市遂溪县杨柑镇杨柑圩,距遂溪县城大约40公里,而广州则在千里之外。当地人说,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小镇,当初因为有大片杨柑林,多行人歇息,后渐成圩集,取名杨柑圩。如今,这里已经演变成一个有着10万人口的大镇,光是中学就有三所。甘蔗是当地人种植的主要经济作物。
何海莹的老家,离镇政府很近,步行5分钟就可到达。这是一座不大的瓦平房,外墙似乎刷过一遍白灰油漆,十分鲜白,绿色的铁门紧紧关闭。
记者找到了何海莹的大伯父何伟,他在镇上开了一家简陋的修车铺。何伟告诉记者,何海莹的家还是上世纪70年代初盖的,去年刚把外墙刷新过,钱是何海莹出的。
何海莹自杀的消息,在12日下午4时左右传到了老家。当时,何海莹的母亲在附近草潭镇的娘家。
据何海莹的大伯说,她弟弟11日还在广州跟何海莹一起,11日傍晚刚回到杨柑老家,但第二天就听到了姐姐的死讯,当时人就蒙了。噩耗传来后,何海莹的弟弟和母亲以及何海莹的六叔立即乘车赶赴广州。
童年
在2000年之前,何海莹的生活圈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杨柑镇,她在这里出生,在杨柑中心小学念书,随后在杨柑中学念了一年书。有时候,她也会跟着母亲去附近草潭镇的外婆家。
何海莹在一个大家庭的环境中长大。何伟兄弟6人,何海莹的父亲排行第三,另外还有一个妹妹。何海莹有一个哥哥和弟弟,此外还有一大帮堂兄弟姊妹。
何伟说,除了四弟在深圳教书外,其他几个兄弟和妹妹都在遂溪居住,三弟即何海莹的父亲,早年以杀鸡为生,而妹妹一家也在镇上住,靠孵鸭子营生。几个家庭离得都不远,逢年过节时,几家人会聚在一块吃饭聊天,享受天伦之乐。
一位老邻居回忆,何海莹小时候性格开朗活泼,又听话,在家时常帮父母干活。
如果不是学唱粤剧,何海莹有可能也会像父辈那样,留守在这样一个平静的生活圈子内。
念书不是何海莹的强项,没给老师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在杨柑中心小学和杨柑中学采访时,这里的老师已记不清有过这样一位学生。
在何伟的记忆中,何海莹的学习成绩一般,没等到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学校。但是,她有唱粤剧的天分。“海莹有这个细胞,小的时候就喜欢,人家常常观看她跳舞。”何伟说。何海莹唯一的姑姑告诉记者:“只要学校里搞活动,就一定会有她的份。”何海莹小时都是当花旦,并且当了四五年,杨柑圩的居民几乎都认识她。
小小的表演舞台,让何海莹得以接触外面更广阔的天地。何海莹所在的遂溪县,粤剧氛围浓厚,学唱粤剧,成为一些少男少女的出路。何伟告诉记者,在杨柑圩,就有很多人学唱戏。杨柑圩所在的居委会,前些年成立了一家粤剧曲艺社。
成长
何海莹出道较早。16岁的时候,何海莹离开遂溪,来到邻近的廉江县学习击打乐器。“海莹多才多艺,技术高,唱男声女声都行,还会敲锣打鼓。”何伟说。刚开始的时候,何海莹主要是在后台打鼓。
随后的3年间,何海莹跟着剧团穿行在粤西地区来回演出,云浮、信宜、茂名等地都留下过她的足迹。“由于打掌板功夫不错,很多剧团都愿意找她。”何海莹的姑姑告诉记者。
由于多才多艺,长得又漂亮,个子又高,何海莹的身边不乏追求者。她的姑姑介绍,有一次在茂名演出的时候,当地一个有钱的小伙子追求何海莹,但没有成功。“海莹不是贪钱的人。”何海莹的姑姑说。
据介绍,后来,比何海莹大3岁的哥哥何海宇也加入粤剧学徒行列,学习打鼓。不过,兄妹二人随后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发展,何海莹最终到了广州,而她的哥哥去了深圳。
2003年底,父亲的突然去世让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何伟回忆说,海莹的父亲平时身体很好。“有一次,他和小儿子在家吃饭时,突然感觉喉咙被卡住了,最后窒息而死。”何伟说。
父亲去世后,何海莹成了全家人的经济支柱。除了维持家人的生计,何海莹还得供弟弟上中学。
何伟说,何海莹的收入每个月有三四千元左右。去年9月,何海莹的弟弟到广州念职校,也是她支持的。而老家房子的外墙翻新,同样是何海莹出的钱。
虽然收入尚可,但打掌板是一个辛苦的角色。掌板从开场至结束,几乎都没有停过,演员唱戏的时候,掌板要参与,演员说对白时,掌板也不能闲着,要适当敲击声音。廉江人杏妹在深圳粤剧团闯荡了8年,曾经和何海莹共事。杏妹说:“打掌板一般都是男的,女的很少。”
杏妹介绍,刚到深圳时,剧团成员的工资大多是固定的,她的收入每月大约5000元左右。2003年后,收入形式发生变化,改成分成制,做多少事,拿多少钱,包吃住。她说,工资最高的师傅和剧团领导,每个月有1万多元。其次就是掌板,每月一般有7000元左右。
在粤剧表演中,掌板是个重要的角色,一首乐曲的张弛和节奏的把握都要靠掌板的调度,“有点像乐曲的指挥”。
相识
在杏妹的记忆中,何海莹“敢作敢为,有点刚烈,性格有点男性化”。
杏妹回忆,大约在2004年,她曾经在深圳罗湖的一个演出中见过何海莹,当时何海莹跟着一个叫“德焕”的师傅学打掌板。“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深圳的樟木头,后来听说她去了广州。”杏妹说。
何海莹的母亲在广州打工,帮戏班做些折叠戏服等杂活。后来,她认识了云峰粤剧团团长白云峰,请求白云峰收女儿为徒。后来,何海莹加盟云峰粤剧团,完成了她与长她39岁的白云峰的致命相遇。
白云峰原名仇浩忠,上世纪50年代,童年仇浩忠从佛山南海跟随奶奶去了香港。14岁那年,他回到了广州学习粤剧。
上世纪90年代,白云峰打破铁饭碗,率一干人马组建云峰粤剧团,戏班的主要舞台,除了到乡下临时搭台,便是到城里的茶楼饭馆里。白云峰操办戏班,集剧团老板、师傅、编剧、导演于一身。
何海莹很快得到白云峰的赏识。白云峰悉心传授,何海莹很快就学得几首经典曲子。
何伟说,何海莹在戏班能从后台做到前台,师傅白云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可能是为了感激他,她想嫁给他,从师徒变成夫妻。”
不过,由于年龄相差39岁,何海莹的母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何伟说,以前何海莹母女关系很好,由于海莹年纪小就出去打工,并且又是四处奔波,母亲为了保护女儿,就在剧团里找到一份帮戏班做些折叠戏服、收拾道具等的杂活,一来可帮补家计,二来可看护女儿。
大约在两年前,何海莹的母亲听说女儿跟白云峰关系很好后,曾经多次到何海莹住处劝说何海莹,可是何海莹不听,母女俩因此而争吵,并曾撕破了何的衣服。“她们为这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母女俩没法相处,在一起也不说话,所以她母亲一年多前就离开广州,回到老家打工。”何伟说。
据海莹的伯母说,当时她也打电话给伯母说起与母亲争吵这件事,伯母劝了她一番,她后来也认识到自己不应该同母亲吵架,可是她的心还是向着白云峰。
母亲也给何海莹相过亲,并且男子还来过杨柑的家,可是何海莹坚决不同意,母亲也没有办法。
相恋
在广州芳村大道东沙涌新村,白云峰住二巷四号,何海莹住一巷二号。两套房屋之间,约3分钟路程。何海莹虽然搬了几次家,可一直没远离师傅在沙涌新村的住处。
有街坊称,他们二人经常手挽手出门,举止亲密。
白云峰2000年与妻子离婚后一直独居。在东沙涌新村的住所,他与徒弟何海莹相互切磋,师傅抚琴,徒弟唱曲。在舞台上,白云峰一般演武生,而阿莹则演花旦。
平时,白云峰负责编剧导演,指导排练节目,而何海莹有时也负责剧团的财务,将收到的茶钱与红包,按人头每人派一份。剧团有团员称:“我们早把她看作老板娘了。”
云峰粤剧艺术团每天下午2时都在龙津东路荣华楼演出,该处是广州一家百年老字号茶楼。白云峰和何海莹的剧照曾经挂在显眼处,白云峰一身武生打扮,神清气朗,而何海莹则身穿红色棉袄,低头浅笑,娇羞妩媚。
2007年,白云峰被查出患有肝癌。这个消息让何海莹颇感沮丧。
在白云峰1月9日去世前,他病重住院期间,白天一直由妹妹护理,何海莹演出结束,便匆忙赶到医院接班,每次都是通宵看护,从没间断。剧团里有人劝她休息,她淡淡地回应:“不要说了,我是他徒弟,什么都不怕。”
1月9日,白云峰去世,临终前依旧牵挂《白兔记》第二天的演出。第二天,悲痛中的何海莹在荣华楼首次演出《白兔记》,全身心表演让现场观众如痴如醉,结束时掌声如雷,而阿莹泪流满面。
随后,何海莹又临时更换演出,清唱一首《今生缘尽待来生》。茶楼当时鸦雀无声,观众感觉到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乐师曲音未终,唱者已经泪流满面。
1月11日,阿莹再次在荣华楼演出,演唱《剑合钗圆》,阿莹扮演男子十郎。该剧主要内容为一名女子因思念男友过度而身亡。演唱中,何海莹多次泪下,演出结束后匆匆离去,赶去守夜。
1月12日下午1时30分,阿莹被人发现在白云峰的住所割脉上吊自杀,并留下了一封遗书,希望和师傅合葬。何海莹在遗书中说:“一旦分离,我很伤心。忠哥,我就要来见你了。”
结束生命前,何海莹将自己的照片摆在师傅的遗像前。
绝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一位网友为这段凄美的爱情写道。一些网友则在网上为白云峰和何海莹设灵堂悼念,并将两人“合葬”,“完成”了何海莹的遗愿。
杏妹得知何海莹自杀的消息时,她觉得很突然。而杏妹的剧团的老板娘说,这是“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何海莹的家人也觉得很意外。“她比一般的孩子都乐观,怎么会自杀呢?”何海莹的姑姑说。
让他们遗憾的是,何海莹写的遗书为何没有一句关联到家人,只祝剧团越来越好,祝剧团的大家身体健康,为何没有向奶奶、母亲,还有最爱惜的弟弟祝愿呢?
据何海莹的伯母说,何海莹很痛爱家人,听说伯母常年头痛,去外地演出时就给伯母买头痛药从广州寄回来。
何海莹最后一次回到老家杨柑圩,是2008年清明节回来给父亲扫墓。她的奶奶对记者说,阿莹怕奶奶伤心,当时还陪了奶奶几天,并拿出200元给奶奶买零食。
去年10月,何伟还曾经问过阿莹,是否能够回来参加当地的一场粤剧演出。阿莹回电话说,她太忙,没空回来。
何海莹与白云峰的恋情,引起了人们对粤剧团生存状况的关注。
在深圳唱戏的杏妹告诉记者,金融海啸、经济不景气对他们的生意也造成了不利影响。“现在的状况比以前差。以前,有很多香港粤剧爱好者来深圳唱戏,请我们伴奏,但现在来的人少了很多。”杏妹说。
广东社会科学院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詹双晖博士认为,粤剧的兴起需要依靠大众的支持。他表示:“粤剧来自民间,必须回到民间,才能再次焕发活力。”
文/图 本报记者 曾向荣、关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