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岁嫁人
非爱情神话只是顺其自然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得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恹恹的天气,有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就那点抒情的小气氛,被她这一点自嘲破坏光光。
她说她不喜欢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关,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这些装饰性的东西她全部不喜欢,她手里的珠宝,大多都被她卖掉,就剩一块披霞,因为不够好,实在卖不上价钱。
她经常把这块披霞拿出来,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派个用场,可是:
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她于是感叹: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是啊,这正是人生的真实写照,说起来是很珍贵的,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没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够直击要害,去掉无谓的装饰,将人生看得不那么隆重。
她的燃点有点高。
这样的女子,不容易爱上什么人。年轻时,有少女情怀助燃,还可以对付着燃烧那么一次,一旦时过境迁,让她重新燃烧一次,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我觉得,张茂渊的不嫁,与其说是为了成就一个爱情神话,不如说是顺其自然。
而我心中的张茂渊,她心中可能有那么点爱情,对于李开弟的记忆与想念,但不足以成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应该有着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书里某位很可爱的女孩子的口气来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张茂渊的剩女生涯,确实挺有意思,偷个懒,另外,也为了免去“抄袭”之讥,让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张爱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要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智慧不见得都能换成钱,不过它本身就可以娱乐自己了,至于张茂渊七十八岁那年嫁给李开弟,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来就挺喜欢他的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纠集在一块,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普通人也许会觉得那么大岁数结什么婚,但张茂渊就是张茂渊,她只听从内心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