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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历不高,初中毕业。我不是任何方面的专家,只是一个艺术门边上的小票友。”作品被伦敦大英博物馆、德国科隆东方美术博物馆等收藏的黄苗子,生平第一次举办的个展“风雨一吟”明日起将在广东美术馆开幕。
黄苗子生于广东中山,一生涉猎广泛,对书法、水墨、漫画、艺术理论以及诗歌、散文均有精深的研究和创作,使他成为艺术界少有的全才。黄苗子自幼师从一代岭南书法名家邓尔雅学习书法;年轻时,他投身抗战操起画笔,漫画发表在邹韬奋主编的《生活》杂志上;解放后,他与夫人郁风在北京的“二流堂”中,和吴祖光、梅兰芳、齐白石等文人风云际会;文革中,他被打成右派,与郁风同关在秦城监狱7载,却互不知情、阅遍苦难;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他用一种类似绘画而又非绘画的手法对古老中国的金文进行了艺术语言的诠释,独成一派“苗子体”书法,他还发表过美术史论文章数十万字,成为吴道子、八大山人等国内研究权威……
步入黄苗子的个展,犹如进入中国传统文化之大观,如临“艺术、文化、生活”三者通灵之境界;黄苗子近百年的艺术人生,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中走来,从近一个世纪的人生与世界的颠簸中走来,脱落出一位中国艺术家百年求索的深沉轮廓。
去年7月患尿毒症入院以来,黄苗子一直未能出院,“一度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但老人凭顽强的生命意志挺过危险期。如今,他的个展从北京移师到故土广东“落叶归根”。昨天,他的儿子黄大刚、此次个展策展人李大钧以及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璜生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
首办个展
吴冠中施“激将法”
“黄苗子老先生从艺80多年才举办生平第一次个展,刚开始我们还怕会说错,但这却是事实。”策展人李大钧告诉记者。
老先生为何96岁才迟迟办个展?熟悉黄苗子的朋友说,黄苗子夫人郁风在世的时候,也希望他办个展,但黄苗子一直坚持说,要有新东西才办个展,要办就办有意思的好玩的展览。
对这次个展,黄苗子格外看重,据说这还缘于老朋友吴冠中的一句激将语:“我看你有没有新东西拿出来?”结果,黄苗子96岁高龄还天天翻书,研究金文。他儿子黄大刚告诉记者,黄苗子从去年初就开始筹备个展,直到7月份病重入院前还在创作,他为展览创作的一批新作,大多是第一次亮相。比如书法作品《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菩提无树》,都是老人从古文字拓片上找到的“叫不出来的”金文异字,通过绘画的方式表现出来,又融入漫画妙趣,寓意于形,自成一家。此外,黄老一批近年创作的版画、壁毯、竹刻、木刻,以及汶川大地震后写成的书法《天行健》等作品也一同亮相。
“黄苗子先生与其他一些艺术家不同,他从不设计自己,从不刻意创作,作品不一定是高头大卷,但都有感而发。”李大钧说,黄苗子的个展不能看作普通的艺术展,更应该看到一个年近百岁的学问家的渊博。出生于广东中山的黄苗子成长于书香门第,8岁起,黄苗子师从岭南名书法家邓尔雅学书法,邓尔雅是燕京大学名教授容庚的舅父兼老师。解放前,黄苗子还曾与书法家于右任、沈尹默交游,得书法大家的真经。
“黄苗子的一生是文人生涯,他在国学研究、古文字研究、美术家史论研究等方面的深厚功力,从诗书画的纯青之境中折射出来。”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璜生说,黄苗子的艺术天地深厚而广博,这次在广州展出的50余件作品除了老人的近作,还收入吴南生等人收藏的部分黄苗子的作品,但也只是黄苗子浩瀚艺术生涯中的一瞥。
“行已有耻,博学于文”是黄苗子的座右铭,他称自己只是艺术的票友。黄苗子主张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眼界要广博,然后在博的时候抓住自己感兴趣的一点深入,不管是对书法还是其他的艺术,都要掌握其艺术规律,而后融会贯通,做到“由博返约”。
耄耋之年“亮出”自认为“有意思的好玩的”作品,黄苗子浓郁的金石味书法融入他毕生对金石研究的心得体悟。黄大刚回忆说,黄苗子以前经常到各地搜集古代碑帖拓片,他在解放前辗转收藏到清代著名金石学家簠斋的一批金石拓片,其中《六朝诸家石佛造像》堪称目前所发现的对六朝时期佛像碑刻品相最好的拓片。几年前,黄苗子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一批珍贵拓片、一千本线装书,全都捐给了香港大学图书馆。黄苗子说:“这批拓片,够一个人研究一辈子……该捐的都捐了,走后一身轻,干干净净。”
思念郁风
跨生死合作《鸡蛋花》
黄苗子和夫人郁风是闻名艺坛的“神仙眷侣”,与钱钟书和杨绛,吴作人和萧淑芳,张伯驹和潘素等文艺界名人夫妻并称。郁风是郁达夫侄女,早在解放前就是享誉艺坛的才女,二人作品展总是一起办。前年4月的“白头偕老之歌——黄苗子郁风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然而郁风老人没能亲眼看到,离世了。
与其他艺术伴侣不同的是,二人常合作书画,多是“郁风画、苗子诗”。黄苗子这样说:“我和郁风是自由恋爱的,我们走到一起,可以说是艺术做的媒,我们的结合完全是志同道合,然后互相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为一体。”
二人珠联璧合的创作并未因郁风的离去而消失。本次黄苗子的个展中有一幅作品《鸡蛋花》,画作是黄苗子与郁风上世纪90年代旅居澳洲时郁风所画的小品,2007年郁风去世之后,黄苗子翻出这幅作品题字道:“上世纪九十年代,愚夫妇旅居澳洲布里斯班,此间四时如春,此花开于十一二月间,郁风每日采撷盘盎,供之案头,暗香满室,此情至今犹在心中。”平实的叙述中深藏思念之情,读起来令人动容。
还有一幅作品,郁风趣笔勾画了一棵树、一片草,黄苗子则题了“闲闲地”3个字在画面右上,自在轻松又酣畅至尽,不拘成法,拨动人心。
黄大刚告诉记者,母亲郁风去世后,父亲逐渐从悲痛之中调整过来,但去年7月因尿毒症入院,一度病情危急,前一段还上了呼吸机,最近逐渐靠意志恢复起来,现在能看书写字了。
黄苗子之前曾四立“遗嘱”,他诙谐地调侃:“由于活着时曾被住房问题困扰过,所以我曾专门去了解关于人死后‘住房’——即骨灰盒的问题,才知道骨灰盒分30元、60元、75元……按你生前的等级办事,你当了副部长才能购买一百元一个的骨灰盒为你的骨灰安家落户,为此,我吩咐家属:预备一个放过酵母片或别的东西的空玻璃瓶,作为我临时的‘行宫’。”对生命之达观,由此可见。尔后他几次修改“遗嘱”,都反复强调不要在死后开什么追悼会、座谈会……“否则,引用郑板桥的话:‘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李大钧记忆犹新的是4年前与黄苗子、郁风的一次聊天,期间谈到文革经历。“文革时期,黄老关在秦城监狱7年,郁风先生也关在秦城监狱,但一个在男牢,一个女牢。直到出狱见面之后,才发觉其实两个人在监狱隔得很近。但7年里两个人谁都不知道,以为对方离自己很远,都为对方担心。可回忆起这些往事,黄老却淡然地说:‘这些都过去了,比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我们算不了什么。’”李大钧说,黄苗子、郁风早已达到了笑看风云的境界,故能“仁者寿”。
拍卖作品
筹建黄苗子郁风基金会
黄苗子不卖画。郁风走后,黄苗子一直在收集整理书画作品,开始系统性拍卖他收藏的作品,准备在香港筹建一个“黄苗子郁风基金会”,拟由前香港律政司司长梁爱诗担任会长。去年,黄苗子、郁风“回风宧书画存珍”专题拍卖218件拍品全部成交,如今已筹集超过3000万元资金,作为黄苗子、郁风基金会启动资金。
“作品基本不留给儿女,家中书画作品所剩无几。”黄大刚说,“筹建基金会资助文化艺术与教育事业,是两位老人一生最后的心愿。”按老人心愿,基金会其中有一条这样说:要建希望小学,投资建设过程中接济不上的,可以无偿帮助。
黄大刚跟记者特别讲述了父亲去年年初与年轻学子们的一次对话。“当时父亲到北京东方医院给困难学生捐款,他对在场的学子讲了两条:‘人要有爱,人要懂美。’这两点,应该是父亲毕其一生的艺术追求和实践。”黄大刚说,黄苗子在入院前才完成了对八大山人最详尽年谱的整理,在几个月医院的病重期间老人心中还有几个“很大的计划”。“父亲希望自己能顺利出院,然后写一部大部头的作品记录讲述特殊的人生经历和岁月……”
“前几天,黄老在病房里拿着一本新出的《黄苗子诗书画》看得入神,小护士走过来问:‘书是您自己的啊,您还看。’黄老哈哈一笑说:‘是我抄别人的啊!’。”李大钧说,黄苗子如今的病情已稳定下来,即使是在入院这几个月的昏迷状态下,老人口中还在念叨:“我们对聂绀弩的研究现在还很缺乏。”
黄苗子97岁个展的名称是“风雨一吟”。解放前为了抗日,黄苗子与华君武等人曾在上海拉过黄包车;解放后,他和郁风在北京与友人组建“二流堂”,与吴祖光、齐白石、老舍、梅兰芳、洪深等名人高士,往来不绝探讨文艺之事,随后却被划成右派,关在秦城监狱7年……黄大刚说,苗子老人一生风风雨雨,艺术上却从不见半点苦难与哀愁,总是乐观、爽朗地笑对世界,原本想叫“风雨之歌”。刚好家中有一幅汉代龙纹拓片上面有他的老友、著名书画家张正宇先生题写的“风雨一吟”,于是展览就叫“风雨一吟”。
○友人眼中的黄苗子
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璜生:他是典型的中国文人
我跟黄老交往很多年了。黄老人心态安详,非常幽默,知识非常渊博,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他的文人艺术生活在中国很有代表性,中国的职业艺术太多了,都追求表现技巧啊,表现能力啊,黄老却不同,他的人生、品格、学养,他的人生才情,都很深厚,很高尚,他注重全面知识的修养,对书画艺术有独特视角。这样的文人现在比较少了……你看看他的作品,都是人生才情的自然流露,没有现在的那些技巧,很难得!
应该说,黄苗子对传统文化深厚理解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他对古文字、篆刻、甲骨文、钟鼓文、铭文有深入的研究,从古文字研究深入到古书法的研究,然后转化入当代文化的情境。黄老还有雍容大度的气息,跟他为人相似,用两个词形容,就是“宽厚”、“安详”,黄老的书法虽然别人说有金石气,但是更透露出他的个人魅力,观其字如观其人。
我们希望这次展览后,黄老的一些作品能留在广东美术馆……其实黄老已经同意了。不过留多少、留哪些,具体没确定下来,因为黄老自己所藏的画已经不多了。这次广州个展搞完,黄老还会回他的家乡中山去举办一次,算是落叶归根。
艺术策展人李大钧:他对古文字如数家珍
黄苗子艺术上最大的价值就是,他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积淀下走出来的艺术家,不管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他总能够保持中国文化那种自新能力。他是在中国古老文明文脉上发展出来的艺术大师,而不是中西合璧的“调和论”艺术家。黄苗子并不排斥西方的艺术,有人说他的书法在某些方面与西方抽象派绘画相通,因为他在澳大利亚旅居10年,深入接触过澳洲土著艺术,也游历过欧洲各大艺术殿堂,但他立足在中国古代美术史的深厚功底上,思考过许多问题。他对八大山人、石涛、吴道子的研究论著都是目前国内最好的。
与黄老一起,经常能从点滴中见到他的伟大品格和渊博学识。有一次,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告诉我,他们有一个访问团去山西娘子关,在那里的城墙上发现一左一右两个字,一个是繁体字“险”,这字大家认识,另外一个字“草字头下,有一个曳右上加一点”,这个字大家都不认识。回来后,欧阳先生在一次聚会上向黄苗子请教,黄老当即说是“天”字,这在现代词典中都查不到。他能对许多古文字脱口而出,有时甚至能说而出它在哪本书的哪个地方,如数家珍。
最难能可贵的是,黄苗子又有非常现代和时尚的一面,他在每个时代都不是以艺术的姿态自居的。他早就学会了用电脑,这次住院前还可以自己从电脑上下载大片看,所以经常感觉他不是一个“老人”。他生平的首次个展在北京开幕的地点就在798艺术区举行,说明了老人对各种新锐艺术持有一种开放心态。
前几天在医院里,黄老在他新出版的《黄苗子诗书画》上题写了一句话送我:“艺术之路艰苦甜蜜,亦惟自知及知音者知之耳。”短短一句话,凝聚了他对艺术的理解。黄苗子尽管有丰富曲折的人生,但他真正的身份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专题采写:本报记者 李培
实习生 李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