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是个晴天,温暖的阳光使人心里都感到温热。重庆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张恨水一大早就赶到报社,下午周公派车将他接到周公馆。周公等着他。笑着告诉他:“毛主席要见你呢!”他知道“毛主席”是指毛泽东。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周公再次说道:“张先生,毛主席要单独见你,我都不能陪呀!”张恨水有些兴奋,还有些紧张:毛先生日理万机,何以单独见我?周公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笑着说:“张先生,据我所知,毛主席这次到重庆还没有单独见过那一位呢,前几天,徐迟、马思聪二位也是一起会见的,你一定要和毛主席好好谈一谈呀!”
周公带他去毛主席的卧室兼办公室,毛主席正在写什么东西,见到张恨水进来,站起来握手,请他坐。周公随后出去了。
毛泽东请张恨水吸烟,自己也燃起一支烟。张恨水注意到毛泽东的居室很简朴,书很多,毛泽东先问了问他工作、生活情况,并肯定了他的写作成就,一再鼓励他继续创作下去。毛泽东笑着说:“你的名气并不比我小呢,我不仅看过你的书,也常常在报纸看你的连载小说。”毛泽东连连说出他写的好几部书,张恨水很惊讶。谈话中,他感到毛泽东很渊博,很精通历史典籍。对他的有关爱情小说也读过,并且肯定他是从言情为纬,以社会写经,同情劳动人民。张恨水感觉毛泽东对他很了解。
毛泽东似乎对张恨水写爱情小说很感兴趣,一再问他是不是有所本。特别问起《啼笑因缘》。张恨水就向毛泽东介绍了他所了解的素材。毛泽东听后幽默的说:“原来不是写自己呢?看来‘恨水不成冰’是谣言么?”张恨水也笑了,他愈发感到毛泽东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于是他向毛泽东说起自己的名字本是笔名,是从李后主“人生长恨水长东”而来,本为珍惜光明之意,非如人们流传所言。
两人又谈起了诗词,毛泽东说:“我在报上看过你写的诗词,很有功底。你那副对联,很有韵味。”张恨水谦逊说:“涂鸦之作,不值一提的。”毛泽东问起了林庚白,张恨水谈起自己与他斗诗的雅事,毛泽东连连笑起来。张恨水偶然谈起夫人也能诌几句,还发表过几首,毛泽东请张恨水背一首,张恨水想了想,缓缓吟出来:
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购荤鲜。
一篮红翠休嫌薄,此是文章万字钱。
嫁得诗人福不悭,当年俪影遍江南。
于今倦了游鞭手,五父衢头挽菜篮。
连年听惯隔村鸡,早市须乘月半西。
遽下绳床犹小立,娇心恋哺尚哀啼。
一篮一称自携将,短发蓬蓬上菜场。
途遇熟人常掉首,佯看壁报两三行。
毛泽东燃着烟,但不抽,细细听着。沉吟着:“夫人贤慧,与先生情笃意合,令人可钦。”毛泽东停了一下,又说:“看来你们生活很清苦呢”。张恨水水接着吟道:
为羡街头果饵香,小儿衔指暗呼娘。
匆匆买与红心囊,犹嘱归分阿妹尝。
朝霞沾鞋半染衣,街头浓雾比人低,
晓凉敢说侬辛苦,昨夜陶潜负米归。
张恨水吟罢,说:“毛先生见笑了”。毛泽东好一会儿无言,似乎是为张恨水夫人的贤慧之情所感染。后问:“‘淘潜负米’是何典故?”张恨水遂告以背平价米归家之事,毛泽东很严肃:“张先生为社会有所贡献,真是清苦之极,先生笔耕不辍,也有夫人的功劳呢!”张恨水也受到感染:“是啊,夫人不仅贤慧,而且知心”。他又向毛泽东讲了一件轶事。
有一次,张夫人看报,有一首古诗《悠然有所思》,没有署名,她看了几遍,问张恨水:“这像你的诗”。当时张恨水高兴得大笑。他告诉毛泽东,他当时笑罢大声吟了两句诗。
毛泽东忙问:“那两句诗?”“喜得素心人,相与朝夕共。”毛泽东连连吟了几遍,竟入沉思。
毛泽东重燃了一支烟。张恨水觉得毛泽东抽烟很勤,问:“毛先生抽烟很勤,一天要抽多少?”毛泽东回答:“两听半”。“不过,这次与蒋先生谈判,一支都不抽,因为蒋先生不吸烟。听说蒋先生对别人谈,从谈判时不抽烟这点看,毛泽东就很厉害呢!”毛泽东说完笑了。不过毛泽东的思路似乎又回到刚才的诗上:“你那两句诗很好。自古难得知音知己”。
毛泽东又陷入沉思,张恨水觉得毛泽东似乎在回忆什么。忽然,毛泽东说:“我给你读一首我青年时写的词。”张恨水大为惊讶:“毛先生也擅此道么?”毛泽东缓缓吟出: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情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毛泽东吟罢,似神游天外;张恨水凝神静听,心里似乎也涌起阵阵涟漪。“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词啊”,张恨水不禁轻声言道,毛泽东轻轻点了点头:“这是我年轻时与我妻子分手时写给她的,她叫杨开慧,有学识而贤慧,是女中英杰。我们那时都从事地下革命工作,常常聚散。写完这首词,我们就再没有见面”。张恨水不解,毛泽东望着他,缓缓说道:“她那时被国民党捕去杀害了。当时国民党有个条件,只要登报宣布与毛泽东脱离关系,就可以不死。但她宁死不从。她是我忠贞的好妻子、好战友,我至今都在怀念她……”毛泽东似乎说不下去了,他的眼光中有闪光的东西在晶莹闪烁。
张恨水吃惊之余被感动了,毛泽东有这样令人感泣的爱情经历,会写出这样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诗篇,毛泽东的情感是那样毫不掩饰、那样奔泻。张恨水想不到古往今来的爱情诗篇有谁像毛泽东那样真情澎湃、震人心肺。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夕阳映射进屋内,增添了一种微红色的温情的气息。
毛泽东忽然问张恨水:“张先生写过自己关于爱情情感的诗词吗?”
张恨水从沉思中醒过来,他回答:“我写过,但没有毛先生那种可歌可泣的经历,与毛先生的诗词相比,不值一读的。”
毛泽东摆摆手:“不一定,爱情是永恒的主题,每个人都会接触这个问题,在爱情情感方面,应该都是发自内心的。”
他又吟出了一首词: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
晓来百念皆成灰,倦极身无凭。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吟完毛泽东解释道:“写这首《虞美人》时,是1920年,那年我22岁。我那时还没结婚,开慧的父亲杨昌济先生逝世,我帮助料理丧事,陪开慧扶柩南下归葬。之后她到长沙湘福女中读书,我想念她,写了这首词寄给她”。毛泽东停了下来,沉寂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张恨水没有想到,毛泽东是这样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感到毛泽东离他很近。他感到毛泽东还在思恋、怀念那个坚贞、贤慧的女性……
张恨水写了那么多的言情小说,但从没有和毛泽东这样的伟人这样无拘束的谈写爱情和人性爱的问题。张恨水很激动。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两个人还在谈着。周公来催促毛泽东出去办事。毛泽东似乎意犹未尽:“张先生,我们还没有谈够么,可惜还有事,我们以后再接着谈。张先生,你记住,用不了四、五年,我们还会见面的。”
“哦,对了”,毛泽东站起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张恨水:“这是我们延安自己生产的呢料,送给先生。这是我们陕北特产小米、红枣,送给夫人和全家尝一尝。”
“谢谢,谢谢!”张恨水连连说着。
毛泽东握着张恨水的手:“张先生要注意身体,再见!”
“再见!”张恨水感到自己用单薄的长衫围裹的身体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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