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沉冤,
这次大白了!”
时间越过了“大跃进”,越过了“右派”摘帽,越过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20年后,不为人知的丁玲,从北大荒、秦城监狱、山西老顶山公社嶂头村,重新回到人们视野中。
白发苍苍,两颊松垂,一个邻家老太太。
老去的不仅仅是容颜和外表,逝去的也岂止是时间和岁月。
1955—1957年挨整期间,丁玲认过错,却从未低过头。
1963年,“右派”摘帽工作开展过程中,丁玲从北大荒给她的“死敌”周扬写思想汇报时这样说:
我有一个要求,我希望党根据自一九五八年我到农场以后,五年多来的一贯表现,对过去错误的认识,和对党的态度等,摘掉我的右派帽子,准许我回到革命的队伍里来。……我向党保证:决不重犯错误,我一定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老老实实听党的话,服从领导,做党的驯服工具,为革命,为无产阶级埋头工作,奋斗到底。
多么可怜的措辞和语气! 这是那个傲人的丁玲吗?但是,命运的捉弄终于使这个人丢掉了骄傲。她竟然开始耍起了“心眼儿”!1978年,“四人帮”倒台两年后,为了能回北京,丁玲深谋细虑,一封又一封地写信给只身去北京“活动”的丈夫陈明,巧为布置。
“这些文章(前一封信,她说打算去一趟北大荒,搜集素材,写写王震)还是容易出货,现在要拿货,长篇可以留着慢慢写。你若有文章见报,人家不管你写得好不好,只注意你是‘出’来了。……老说治病,人家就怕麻烦,我不治病,只要去了,就能治病嘛。你有劲头,人家也愿帮忙。我去东北,找王的材料,写王,他为什么不帮忙呢?”(12月16日信)
“我想你走前去看看周伯伯(指周扬,此处是借用子女们对周扬的称呼)也可以。只说你去北京的目的和情况,说我身体还可以。糖尿病有些影响,还不十分重要。将来也还是要见面的。假如我去,也会看他的。反正他也受了‘四人帮’的迫害,就表示一点对他的同情罢。”(12月21日信)
1979年7月18日,丁玲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再版《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所写的《重印前言》,在《人民日报》发表。重新亮相于党报,意义非常。她在里面以极其饱满的热情缅怀和称颂了毛泽东。“文章发表后,张凤珠去友谊宾馆看她,对她这种心情表示难以理解。丁玲笑了笑说:看来这20多年,你政治上进步不大。”
重新回来的丁玲,终于在政治上成熟了——在70多岁的时候。
为回北京而奋斗的那些日子里,丁玲在日记中写道:
忆几十年大好年华,悄然消失,前途茫茫,而又白发苍苍,心高命薄,不觉怆然。唯有鼓起余勇,竭力挣扎。难图伸腰昂首于生前,望得清白于死后,庶几使后辈儿孙少受折磨,有发挥能力的机会,为国为民效劳而已。
心比天高的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四杰”之一的丁玲,此刻只存下一个念想了——为儿孙计,为亲人计。
1984年7月25日晚10时,陈明先生得到消息,中共中央书记处已经批准了《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翌日,“在医院中”的丁玲获知此讯,脱口而出:“这下我可以死了!四十年沉冤,这次大白了!”
在她心中,一生的厄运,并非从1955年算起。
她随即取来录音机,留下这样一段话:
我死了之后,不再会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压在我的身上,压在我的儿女身上,压在我的亲人身上,压在我的熟人我的朋友身上,所以,我可以死了。
1986年3月4日,丁玲在京逝世。
“丁玲”这名字第一次出现,在1927年(短篇小说《梦河》);是年,她23岁。51岁以后,“丁玲”基本停止了写作。在全部82年人生中,作家“丁玲”,只存在了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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