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2月29日电 日前,《咬文嚼字》“登坛品酒”,连发八篇文章开咬北大教授孔庆东先生的《正说鲁迅》。此前,《正说鲁迅》已经被指出过有30多处硬伤。对这次的八个错误,孔庆东坦然承认,表示“无论是何种原因造成的文字错误和知识错误,作者都有责任,也都应该虚心听取哪怕是非常刺耳的意见,这也是我想对这项活动所涉及到的作者的一点进言”,并称“平等质疑、就事论事,这是语文届非常值得倡导的批评姿态”。同时,他也建议把“咬文嚼字”活动的重点放到那些经典作品上去。
赠瞿秋白联三议
◆杨 光
《正说鲁迅》181页—182页说:“鲁迅和瞿秋白有深挚的友情,因瞿秋白的英年早逝,鲁迅曾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堂视之’。”此段文字可议之处有三:
一是这副对联是鲁迅所“作”吗?且看鲁迅赠瞿秋白对联全文:
疑仌道兄属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洛文录何瓦琴句
上款中“疑仌”即瞿秋白,他有一笔名是“何凝”。把“凝”拆开就是“疑仌”。“仌”音bīng,古“冰”字。道兄,旧称志同道合的人。属,即嘱,谓对方要求书写。这是鲁迅的谦辞,表示对瞿秋白的尊重。
下款“洛文”是鲁迅的笔名。据传,国民党浙江党部呈请“中央”通缉鲁迅的文中,称鲁迅为“堕落文人”,鲁迅就以“隋洛文”为笔名,以示讽刺,有时简为“洛文”。“何瓦琴”,名溱(zhēn),字方谷,清朝浙江钱塘人,擅金石篆刻,喜集联。此联即他所集。鲁迅用一“录”字,坦陈此联并非自作。
如果说“录”也勉强可说“作”的话,那么,请看第二个问题:这副对联是书于瞿秋白“英年早逝”之后吗?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文字:1933年3月初,“秋白夫妇搬到同属北四川路底的东照里……他们房里布置得俨然家庭模样,鲁迅写的用洛文署名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一副对秋白亦即对党的倾注心情,用两句‘何瓦琴语’道出其胸怀的对联也挂起来了。”可见,赠联时间肯定在瞿秋白生活在上海期间。
三是这副对联的下句中用的是“同堂”吗?当然不是。应是“同怀”而非“同堂”。鲁迅与瞿秋白不仅是文友,而且是战友,尚未谋面,早已神交,具有共同的政治追求。1932年春夏之间,两人初次会面,一见如故。从1932年11月到1933年7月,瞿秋白三次躲避追捕,住在鲁迅家中,两人倾心交谈,讨论文章。由瞿秋白执笔,用鲁迅的笔名发表的文章就有14篇之多。1933年4月,瞿秋白呕心沥血,编成《鲁迅杂感选集》,并撰写了长达1.7万字的《序言》。这篇《序言》见解精辟,鲁迅阅稿时,连指间烟蒂烧到指头也浑然不觉。
“同怀”义为志趣相投,志同道合,这可以用来表现鲁迅和瞿秋白的战斗的友谊;而“同堂”指亲兄弟,或指同门、同学,与志趣无涉。
“何以”应是“何尝”
◆李荣先
《正说鲁迅》收《鲁迅性格分析三篇》,有一篇谈鲁迅“痛心的偏激”,其中举例鲁迅“少看甚至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论点曾被指不够“公允”。孔先生认为,鲁迅对自己的“偏激”是清楚的:
实际上,鲁迅何以不晓得应该既有本国的深厚文化素养,又有广博的世界文化知识,然后才能这个那个。想当初陈独秀胡适之大兴白话文运动、文学革命初起之时,他们何以不知文言也有其精华,白话也有其糟粕。
孔先生的意思不难理解,他认为鲁迅是知道兼备本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重要性的,陈独秀等也是明白文言与白话各自的优劣的。然而,句中两个“何以”却用得不是地方,应该用“何尝”才对。
“何以”与“何尝”都是副词,但它们的含义不同。
“何以”一指“为什么”,义同“为何”,如:“既经说定,何以变卦?”二指“用什么、凭什么”,如:“何以见得?”“不学诗,何以言?”“鲁迅何以不晓得这个道理”,意思就是“鲁迅为何不晓得这个道理”或“鲁迅凭什么不晓得这个道理”,这显然不是孔先生想要表达的。
“何尝”是用反问的语气表示从来没有或并不是,如:“在那最艰苦的年代,他何尝动摇过?”《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特别提示“何尝”的用法是:用在肯定式前表示否定,如“何尝动摇过”即“从来没有动摇过”;用在否定式前表示肯定,如“何尝不想做好”即“很想做好”。
“鲁迅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鲁迅晓得”这个道理;“(陈独秀)他们何尝不知”文言与白话的优劣,就是“(陈独秀)他们知道”文言与白话的优劣。这才是孔先生要表达的意思。
阿Q之死与假洋鬼子无关
◆吴全鑫
《正说鲁迅》81页写道:“他(指阿Q)向往革命,但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并且勾结官府把他拉上了法场相逼……”
鲁迅是这样写的吗?
“假洋鬼子”是谁?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到城里读过书,又留过洋,剪了长辫,穿了洋装,被阿Q称为“假洋鬼子”。当阿Q想参加革命党时,他去找假洋鬼子,谁知听到的却是一声断喝:“滚出去!”可见,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是确有其事的。
然而,阿Q的被逮捕,是因为赵家的被抢劫,和假洋鬼子无关。未庄的赵太爷家被抢,赵秀才上城报案,揭发阿Q曾帮盗贼望过风。阿Q其实并未参与抢劫赵府,但把总抓获阿Q后,极力主张要将他正法示众。把总做革命党不到二十天,抢案有十几件,全不破案,难以安抚民意。最终,阿Q被押上了法场。
如果说阿Q之死一定有谁在中间起了直接作用的话,那就应该是赵秀才和把总。在《阿Q正传》中,找不到假洋鬼子勾结官府把阿Q拉上法场的事实。
祥林嫂并未卖给酒鬼
◆忻达理
《祝福》是鲁迅小说中的精品,祥林嫂的凄凉惨死,常常让读者掩卷长叹。孔先生在《祥林嫂之死》中说道:“如果不是婆婆绑架拐卖祥林嫂,并强行把她卖给整天喝酒的贺老六当媳妇,祥林嫂也不会再次守寡,也不会沦为乞丐,更不致于惨死……”(92页)
“不至于”错成“不致于”,显然是误排,且不说它;祥林嫂被强迫再嫁是否能算“拐卖”,也不说它;光说故事里的贺老六“整天喝酒”,仿佛是个酒鬼,就和小说的情节不符。
祥林嫂的婆婆“精明强干”,为多得“财礼”,故意把祥林嫂嫁给“深山野墺”里的贺老六,结果“到手了八十千”。贺老六在《祝福》中没有正面出现,只在别人的谈话中被提到了几次。
“做中人的卫老婆子”提到两次:一次是在祥林嫂被强嫁给贺老六之后,她说祥林嫂“现在是交了好运了”,“生了一个孩子,男的”,“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另一次是她第二次把祥林嫂带到鲁四老爷家时说:“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
祥林嫂在说到自己被迫依从贺老六时提到一次:“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从这些侧面描写来看,贺老六“年纪青青”,“是坚实人”,力气很大,“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但就是没有一句话能让人看出他是“整天喝酒”的。
第一次提到贺老六时,卫老婆子正在鲁四老爷家拜年。当时,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孔先生莫不是一时记忆有误,把卫老婆子当成贺老六了吧?
从“风云”到“祸福”
◆刘正强
孔庆东先生在《百家讲坛》说祥林嫂一开始反抗婆婆把她嫁到山里贺老六家,但后来不反抗了。因为“她发现丈夫很好”,“年轻有力又没有小叔子”,“又生了一个孩子很可爱”。孔先生接着说道:“虽然她婆婆那样做不对,可是没有导致祥林嫂的生活不好,相反天有不测风云,使她的生活好起来了。”
“天有不测风云”,比喻灾祸是无法预料的,用它来形容祥林嫂的生活由“祸”(被逼嫁)到“福”(日子好起来了)的转变,显然并不恰当。在《正说鲁迅》书中,上面那句话改了:“虽然婆婆原来那样做不对,可是并没有导致祥林嫂的生活不好,相反福兮祸所倚,生活好起来了。”
“天有不测风云”换成了“福兮祸所倚”,这说明编著者已经发现此处说法不妥;然而,改用“福兮祸所倚”还是存在问题。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是《老子》中的名言,倚者,靠也;伏者,藏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祸,是福倚靠的(对象);福,是祸隐藏的(地方)。一句话,祸中有福,福中有祸。坏事可能引出好的结果,好事也有可能引出坏的结果。这一观点包含的是中国传统的辩证思维与人生智慧。
孔先生说成“福兮祸所倚”,与原文小有出入,这并无大碍,关键是不符合祥林嫂的实际情况。因为当时祥林嫂是“生活好起来了”,她是由“祸”到“福”,说成“祸兮福所倚”才对。“福兮祸所伏”其实和“天有不测风云”一样,暗示的都是灾祸即将来临。
鲁迅读马列的时间
◆倪 平
《正说鲁迅》56页说,创造社主将郭沫若在《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中批评鲁迅“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这个时候没有读过马列主义著作,但由于创造社的批判,逼迫鲁迅去找了一些马列主义书来读,结果发现自己才是真正懂马列主义的人,而对方搞的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
《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发表于1928年,“鲁迅这个时候没有读过马列主义著作”吗?恐怕话不能这样说。实际上,鲁迅在此之前,已经读过一些马列的书。
如1925年,鲁迅就购读了《新俄文学之曙光期》等书;1926年,又购读《无产阶级文学论》等书。1927年以后购读马列主义的书籍不断增加。1927年4月鲁迅写了《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发表在广州的报纸上,文中还引用了列宁的一大段话。
鲁迅在《三闲集•序言》中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这里既不存在那时“没有读过马列主义著作”的意思,也没有“发现自己才是真正懂马列主义的人”的意思。由这段话是得不出孔先生的结论的。
鲁迅一生写了多少字
◆益 友
鲁迅一生写了多少字?《正说鲁迅》给了我们两个答案。一是在《鲁迅思想研究变迁及其他》一文中,孔先生说,鲁迅“留下的作品字数并不多,写了大约200万字左右”。二是在《〈由聋而哑〉导读》中说,“在他一生六百多万字的书稿中,译作占到一半”。
一说“200万字左右”,一说“六百多万字”,数字用法不统一且不说它,两个数字显然是矛盾的。鲁迅一生到底写了多少字呢?笔者为此做了一次统计。鲁迅著有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散文诗集《野草》,回忆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花边文学》《伪自由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集外集》《集外集拾遗》《集外集拾遗补编》,以上共约200万字;书信、日记和学术著作,约100万字;译著300多万字。
孔先生“200万字左右”的说法肯定是不正确的,也许是仅指小说、散文和杂文而言,未包括书信、日记、译作和学术著作。两相比较,还是“600多万字”符合事实。
征引《自嘲》有误
◆周德懋 杨 光
2006年6月8日,孔先生在《百家讲坛》讲鲁迅“重出江湖”的故事。他说,鲁迅在创作《狂人日记》之前,曾经有过一个以集古董、抄碑帖、读佛经消磨时日的消极阶段。电视镜头切换时出现了旁白:“鲁迅在他一篇文章《自嘲》中写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荧屏上的字也是这么写的。
在《正说鲁迅》一书中,这句话经过了整理:“鲁迅在一篇文章中有一句话:‘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可惜,电视中存在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首先,《自嘲》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首作于1932年的七律。《鲁迅日记》1932年10月12日有记载。这首诗写成后是送给柳亚子的,诗后跋文说:“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亚子先生教正。”凑成的是“律”不是“文”,说得非常明白。
其次,孔先生征引有误。鲁迅原诗为:“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管他冬夏与春秋”,到了孔先生这里,成了“管他春夏与秋冬”。
不错,“冬夏与春秋”其实就是“春夏与秋冬”,鲁迅为什么不用后者而用前者呢?因为“头”“流”“牛”“秋”属于同一个韵部(十一尤),“冬夏与春秋”正好押韵,若改为“春夏与秋冬”就不押韵了(“冬”属“二冬”)。引文应尊重原文,这是一条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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