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我找一位同村上春树最相近的中国作家,我想找王小波———这是我今年读书生活的最大收获,简直可以说是一大发现。
说实话,我找好多年了,终于如愿以偿。今年是王小波猝然去世十周年,媒体发了许多纪念他的文章,我这才认真看了他的几本书。看了《我的精神家园》等两三本杂文集,小说主要看的是《王小波作品精编》(漓江出版社2007年8月)。越看越觉得小波越像村上,村上越像小波。说得夸张些,感觉上就像阿基米德发现王冠黄金测试法时那声惊叫:Eureka(欧力卡)!
诚然,当代年轻作家中并不难找出和村上春树相近的同行,但王小波显然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或多或少都看过村上作品,所以相近,很大程度上乃受其影响所致。而王小波不然。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他从未提及村上,找不出他读过村上的证据。这就是说,他同村上的相近纯属巧合。而且,其他人同村上相近大多表现在文体和结构上,而王小波除了文体,更表现在骨子里的相似,是两颗质地相近的灵魂的不期而遇,可谓鬼使神差形神俱肖。
所谓骨子里的相似,主要指两人都有自成一体的思想和价值系统,都追求灵魂的独立和自由。村上为此采取个人主义立场,王小波则采取自由人文主义立场。但在两人身上,二者又有相通之处———都追求个体生命的尊严,追求自我主体性的超拔和纯粹,都藐视权威体制和世俗价值观。两人笔下的小人物都无视被设置的生活轨道,王小波欣赏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村上春树对毅然失踪的大象情有独钟。两人都力图通过被边缘化的小人物冷眼旁观主流社会的光怪陆离,进而直面人类生存的窘境,展示人性的扭曲及使之扭曲的外在力量的强大与荒谬。在这点上,王小波越是后期的作品越同村上若合符契。如《未来世界》同村上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在村上的《奇鸟行状录》及《天黑以后》、《东京奇谭集》中找出两相仿佛的场景和主人公“我的舅舅”、“我”以及F、M的隐约面影。
不用说,无论王小波的自由人文主义还是村上的个人主义,其思想内核都来自西方。这显然和两人的美国生活经历有关,两人又都不看本国当代作家的作品。王小波最倾心杜拉斯的《情人》,村上最中意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都对希腊悲剧和弗洛伊德等西方经典如数家珍。更重要的,两人都具有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和敢讲真话的勇气。也正是这点最终使得村上超越了“小资”狭隘的个人主义,使得王小波超越了他的边缘人身份,从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灵魂震颤和情感共鸣,王小波的意义和价值恐怕也在这里。
此外一点相同的,就是两人都是文体家且文体相近。作家虽比比皆是,但可称为文体家的则寥寥无几。在中国,王小波可算一个;在日本,村上已有定评。具体说来,两人的文体至少有两个相近之点。其一,都讲究韵律或节奏。村上要求每个句子都必须有节奏感,王小波说“优秀文体的动人之处,在于它对韵律和节奏的控制”。村上文体的节奏感是从爵士乐中学得的,王小波说“小说和音乐是同质”。读两人的作品,都会体味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御风行舟般的快感。区别仅仅在于,快感回落之后,村上沁出的多是凄寂与达观,王小波则让人萌生绝望与悲凉。其二是幽默。村上说除了简洁和韵律,他想拥有的第三种风格是幽默,王小波明确表示他的风格是黑色幽默。王小波说“我笑起来是从左往右笑,好像大饭店门口的旋转门”,村上说“(他)笑得如同夏日傍晚树丛间泻下的最后一缕夕晖”;王小波说“(她)像受了强奸一样瞪着我”,村上说“那对眼睛如从月球拾来的石子一般冰冷冰冷”。尽管笑法不同,眼神有别,但作为幽默同样那么机警俏皮,那么出人意表,那么别有心会,那么Cool。在行文节奏上,两人虽同样疾驰有致笔底生风,但小波更像顽皮的孩子快步急蹈,而村上则有如优雅的乡绅从容漫步。
总之,发现王小波足以和村上春树分庭抗礼,得以了却我一桩夙愿。如果王小波还活着,一定会成为村上最推崇的中国小说家。
王小波之于村上春树固然是假设,但也有不是假设的例子。如《幻影书》(孔亚雷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的作者保罗·奥斯特就受到了村上春树实实在在的推崇:“我一直以为奥斯特会演奏乐器,因为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音乐感。”看来,优秀的小说家一定要懂音乐才行。
涉日著述看了若干种,如《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亨利·斯克特·斯托克斯著,于是译,上海书店出版2007年7月),这本传记对三岛由纪夫自杀的原因做出了颇有个性的回答,从中不难看出日本美学带有血腥味的扭曲的一面。之后相应看了对三岛影响最大的武士修行“教科书”《叶隐闻书》(李冬君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5月)。西方古有骑士,华夏昔有侠士,日本旧有武士,相比之下,前两者或倏然消散,或远偏江湖,惟武士道绵延不绝,蔚然成风,化为一国传统文化和国民精神的基因。此外,读了刘岳兵《中日近现代思想与儒学》(三联,2007年4月)、李长声《日边瞻日本》和刘晓峰《日本的面孔》(秦岚主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8月),或条分缕析鞭辟入里窥学术之堂奥,或娓娓道来深入浅出探列岛之景深,都值得一读。
读罢国人撰写的涉日之作,看了一本日本人研究中国空间艺术的学术随笔《龙居景观》(中野美代子著,吴念圣译,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作者以日本学人的视角解读了诸如“中国山水画为什么没有地平线”这样的日常性奥秘,加之译笔具专业水准,读来但觉八方来风饶有兴味。
中文原创小说新作也不时找来浏览。印象较深的,一本是《把梦想喂肥》(黄咏梅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5月),小说写的正是当年我在广州生活工作的街区风景,灯下捧读,久违之感油然而生。构思平实而想落天外,行文安谧而峰回路转,纹理细腻而爽净简约,如一件去了火气和“贼光”的瓷器,相当耐看。另一套两本是青岛女作家兰泊宁坐在轮椅上披阅十几载写就的上下卷六十余万言的《大明三百年》(华艺出版社2007年2月)。作品以病弱女子敏锐的悟性、丰沛的才情和独特的目光透视和评点大明三百年波谲云诡的历史画卷。时而五更鼓角金戈铁马,时而夜半宫廷血雨腥风;时而山呼海啸大开大阖,时而低吟浅唱阳关三叠。沧海桑田,世道人心。庭花江月,前尘今朝。读罢掩卷,推窗伫立,心情如眼前的黄海洪波涌起,经久难平,惟仰天浩叹而已。(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