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沙那年,我6岁。
6岁的孩子记事不多,就连我家是住在韭菜园还是贺家塘,也记不住。只记得舅舅家住马益顺巷,因为成年以后还去过。外婆家住的地方,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经常到外婆屋里玩,每周一次。妈妈是外公的长女,我是外公的长外孙。外公早逝,我没见过,只见过外婆。外婆是妈妈的继母,对我倒是不见“外”,当亲外孙疼,好像比对孙子(也就是我的表弟)还疼些。长辈们说那是因为我长得乖巧。这也未必。反正外婆喜欢我,每次都要为我做一道菜──辣椒豆豉蒸腊鱼。这菜百吃不厌,因此老惦记着去看外婆。
临走那天,到外婆家告辞,照例吃了辣椒豆豉蒸腊鱼。吃完饭,表弟送我上火车,一路走一路哭。表弟叫周奋生,小我一两岁,是兄弟也是伙伴。伙伴走了,没人跟他玩,自然要哭。我去武汉,没有辣椒豆豉蒸腊鱼吃了,也哭。后来回长沙,点过这道菜,仍然好吃,但没有外婆的味道,表弟亦不得其祖母真传。表弟现在也做外公了,不亦乐乎。他让小家伙叫我“diadia”,小家伙不叫,说是“不像”。其实我看表弟,又何尝像外公?
除了到外婆家吃鱼,上街吃粉也很开心。那时不像现在,上街吃饭稀松平常。当时要说下馆子,可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尽管不过只是吃一碗米粉。何况长沙的米粉是何其好吃啊!汤好、粉好、浇头好,品种又多。不过我的偏见,是吃面可以随意,吃粉就一定要牛肉的。滚烫地端上来,稀溜稀溜吃下去,真是大快朵颐,身心俱泰。所以现在我回长沙,早餐仍不肯在酒店吃,要到街上路边吃粉,就像我回武汉一定要在路边店吃热干面一样。
武汉的热干面和长沙的牛肉粉,都是我的最爱。武汉也有牛肉粉,也极好吃。但如有可能,还是面吃武汉的,粉吃长沙的。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武汉有许多湖南米粉店,现在似乎少见了。武汉也有牛肉做得极好的,比如汪胖子牛肉馆,哈胖子牛肉馆,现在也不见了。不过我在北京已经发现了正宗的长沙米粉,这可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可见乡思无处不在,乡愁也有法可解,虽然未必都有外婆的味道。
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家园茶”。此茶的做法,好像是用瓦罐煮茶,倒进碗里后再加芝麻、黄豆、盐。吃的时候,要将芝麻、黄豆和茶叶一起吃下。这种吃茶的方式,不知是不是长沙的,但肯定是湖南的。小时候我在长沙吃过,因此记得。
第一次吃家园茶是在哪里,记不清了。可能是在伯父家,也可能是在姑爹家。姑爹和伯父都是有学问的人。姑爹在湖南大学,伯父在长沙一中。伯父易仁荄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与夏鼐、吴晗、翦伯赞先生同学。他老人家熟读二十四史,但述而不作。一肚子学问,便只能讲给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伢子听,也不管我们听不听得懂。长大以后,与伯父见过多次,每次都能听他老人家讲史,但每次都只是听听而已。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当初如果好好听,用心听,到《百家讲坛》岂不是能讲得更好?可惜再也听不到了。人,就是这样。当我们轻而易举得到时,往往是不珍惜的。等到发现这些宝贵的东西已经一去不返,这才追悔莫及。人的不可救药,大约如此。
也许,正是为了记住,我们才有了许许多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比如这本《长沙百咏》当中的诗词。有这么一本好诗集,或许多少可以弥补我们的许多遗憾。诗集编好后,编者嘱我作序,我实在是不敢当。又恐却之不恭,是故犹豫再三,勉为其难。卑之无甚高论,只能说点个人感受。但愿这“佛头着粪”,不至于坏了诸位的雅兴。(易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