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若是让我再说这本家书,那么父亲在1962年洋洋洒洒给我当时的夫人弥拉抄写菜谱,教她如何做核桃鸡丁和贵妃鸡的那封信,也许比和我多次讨论文学和音乐的信,更令我感慨。”
音乐和诗 精神两大养料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我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就有多少个世界醒来。虽然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但在我们身后,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承认吗?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无法体会到我每天在音乐中享受的快乐,这个世界难以进入,更难以脱开,因为它太美太迷人。”
所以他每天都像苦修、像坚毅的初学者一样长时间练琴,基本不吃午饭,只为了从早到晚的琴声连贯。鲁迅先生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挤,总是有的。然而对于傅聪来说,他似乎已将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天修炼成了珊瑚石。他用那些细小孔洞过滤着海水一样的时间,却不能再从中挤压出更多的闲暇。
“这种乐趣确实是难以描述的,我只能用张孝祥的那句词来回答你: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也就是俗话中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我的音乐,古典诗词确是一个‘捷径’,正如我在意大利对大师班上的学生所说的那样,艺术没有国籍与时间界限,所以我才会觉得肖邦的琴在气质上与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如此相似。”在傅聪1958年写给父母的第二封信中,他告诉父母:除了音乐,我精神上的养料就是诗了。
公元1165年7月,宋朝著名词人张孝祥出任静江府(今广西桂林)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次年六月,他遭政敌陷害,降职北归,途经湖南洞庭湖时,正当满月长空,于是在船上写下那首潇洒飘逸的《念奴娇》———“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傅聪一字一句地背出这首词,然后说:“这就是我独自练琴时最希望进入的意境,当我去到那里,时间便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而是从我身边漂流而去,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
三次婚姻 如今和夫人宁静生活
世事漫随流水
经过父母双亡的剧痛、远走异国的惶惑、最初婚姻的失败等种种遭遇后,如今的傅聪已经将身边世事看得很淡,甚至包括家庭生活。
他最初的姻缘令人羡慕:迎娶美国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爱女,便是傅雷在家书中经常提到的弥拉。这段持续了十多年的婚姻,终因“东、西方人秉性差异太大”而和平结束,傅聪与韩国驻摩洛哥大使的女儿的第二次婚姻更是只维持了3个月便告失败。之后他遇见了自己现在的夫人卓一龙———原籍厦门的女钢琴家,当年从香港考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钢琴系,并留校任教授,是海外华人进入英国最高音乐学府任教的第一人。如今,两人已携手走过30多年的岁月。
傅聪的长子凌霄是和第一任夫人所生,现在新加坡,“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才刚结婚不久,在新加坡做他自己的生意,好像是个洋酒公司吧,我不喝酒也不太记得名字。”他和卓一龙所生的小儿子凌云则住在伦敦,刚拿到伦敦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不久,虽然尚未成家,但也是自己单住。傅聪夫妇的寓所在伊斯林顿———伦敦东北角的名流社区。“我家里有五架钢琴,现在只有两个人弹了,我们各自有琴房,平时只在早晚吃饭时见面,家里有佣人,杂务都不必操心。我夫人有时做些园艺,她那片玫瑰园就在我琴房的窗下。”伦敦天气好的时候,傅聪夫妇俩也会一起出门,开上20分钟的车到牛津大学散步。“坐地铁其实更快,只要10分钟。”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简单的生活,然而傅聪也能理解如今许多年轻人对功名的渴求,“欲望也并不全是负面的,它也能推动人做成不少有意义的事情———当然你首先需要有清醒的头脑。随着年龄的增长,衰老的来临,你能享受的物质快乐会越来越少,到那时,很多事情自然变成了不必要的。”
他是有着 “钢琴诗人”美誉的著名演奏家,也是更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巨匠傅雷的爱子。在昨晚的舞台上,他撑开暗布伤痕的双手,自如地奏响一曲又一曲古典大师之作:德彪西、海顿、肖邦、舒伯特……他只在一曲终了时才会望向台下,其余的时间里,他的目光偶尔抬起,凝视钢琴上方的空气,仿佛在凝视某个别人看不见的身影。
“有傅雷这样的父亲,是我在外人眼中一生的光耀、在自己心里一世的孤傲。”傅聪说:“过去种种,我从未忘记,但它毕竟是过去太久了。无论怀念、悲伤、感慨、遗憾,都随时光淡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这位73岁的老人目光平静,他极少接受媒体的采访,记者约到这次独家专访,实属不易。“我对成都有特别的感情,想到武侯祠里的《出师表》,我心里就会充满敬意。”
清楚记得父亲的每封信
算来一梦浮生
在翻译界,人们对于傅雷的评价是:“没有他,就没有巴尔扎克在中国。”在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名著《欧也妮·葛朗台》中,老葛朗台说“时间是个好小鬼”。而傅聪则说,他的夫人卓一龙更喜欢《荆棘鸟》里关于时光与忘却的说法,“时光最是无情,也最是强大,即使我们下定决心永勿忘记,那些心灵的伤口也会自然愈合,只要事情过去足够久。”
那本影响了几代知识分子、感动了无数父母的《傅雷家书》,曾经是傅聪长久的心痛。“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父去世前,曾在一本宋词集扉页上,给他留下过几句话。在他祖父去世之后两三年里,他只要翻到那里,必定会痛哭。那么你想想,当一个孩子看到整整一本情真意切的书信时,当写这些信的人却已带着那么多遗憾和痛苦离你而去时,他会是怎样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傅聪没有看过《傅雷家书》,因为只要看到那些字句,他便会忍不住泪流满面,整整一天激动不安。
“后来慢慢就好了,时间实在是可以治愈一切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清楚地记得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有时,当我沉浸在音乐中的时候,某些灵光闪现的专注时刻,我似乎能依稀回到小时候的那种心情,仿佛父亲还在楼上的房间监听着我练琴。”傅聪至今还能回忆起自己刚开始练琴不久时的情景,有时他会嫌练习单调枯燥,便偷偷地一边看小说一边机械地敲击键盘,父亲听见琴声不对,便会蹑手蹑脚地下来看,经常吓得傅聪一身冷汗。
“但是现在,若是让我再说这本家书,那么父亲在1962年洋洋洒洒给我当时的夫人弥拉抄写菜谱,教她如何做核桃鸡丁和贵妃鸡的那封信,也许比和我多次讨论文学和音乐的信,更令我感慨。”
人生像河流 经常梦到父母
夕阳无限好,哪怕近黄昏
去年是傅雷夫妇逝世40周年,明年便是傅雷诞辰100周年。傅聪自己,如今也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在这样的年龄,我早已不惧怕生命的终结,虽然这个音乐的世界如此美丽。人生就像过山车,经历过几次高峰和低谷也就明白了,最终,我们都将平缓地到达终点。”古诗里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却改动两个字,变成“哪怕近黄昏”。
古往今来,无数人以无数种方式比喻人生。而在傅聪看来,他觉得人生最像河流:最初是一股石缝中迸发的清澈山泉,然后是欢快的小溪,就像无忧的童年;接着,各种各样的水流在不同的地方和你交汇,有些是痛苦的,有些是快乐的;最后,这条河越来越宽,并向着入海口接近,一路慢慢平缓、沉淀泥沙,最终汇入大海。
在《傅雷家书》中1963年11月的那封信里,傅雷接到傅聪关于自己艺术领悟有所进步的来信后,兴奋地回信道:“真诚而努力的艺术家每隔几年必然会经过一次脱胎换骨,达到一个新的高峰,就像你说的‘一切都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扎特后期和舒伯特的作品达到的境界,尽管超脱,仍是温暖到极点。你不但深刻了解这些,你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
事实证明,知子莫如父。年过七旬的傅聪,身上既有老绅士的优雅沉着,也有孩童般的天真固执。流逝的时光带着音符,一点点打磨他的目光、炼净他脸上的线条。
傅聪最后所说的一段话令人动容。“2004年我在以色列的卡梅尔剧场看话剧《安魂曲》,那位受尽苦难的老太太梦见自己已故的父母,在梦中看到他们正坐在阳光下欢笑,于是便迫不及待想加入进去,忘记所有的过去和将来,只要现在这欢笑的一刻,和他们在一起……那也是我多次梦到过的。”
★链接·贵妃鸡
贵妃鸡是上海著名风味菜。源于上世纪20年代末上海陶乐春川菜馆,由名厨借京剧《贵妃醉酒》而创制。原名“京葱贵妃鸡”。
傅雷在1962年6月16日写给傅聪的信中,向其当时的夫人介绍了这道菜的做法:贵妃鸡
成分:1.鸡翼二对 2.冬笋一只 3.鸡腿二对 4.冬菇四五只 5.火腿数片 6.洋葱半只 7.辣酱二茶匙(或辣椒二三只)8.酱油一汤匙 9.糖半茶匙
做法:将鸡翼每只斩成三段,鸡腿也斩成三四块,在油中爆过,即放入锅内,加入笋、冬菇、火腿及调味(即酱油、糖、辣酱、洋葱),加水盖满鸡面,用文火焖数小时(约二至三小时,看鸡的老嫩而定)即可(这个菜很方便,保证可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