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10月,叶圣陶先生任教育部副部长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我同时担任叶圣陶副部长的秘书,一直工作在叶先生身边。
我与叶先生多年来朝夕相处,面聆教诲,身受熏陶。在他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下,我接受了读书、作文、处事的教育和训练,更重要的是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这跟他历来倡导并身体力行的“教书育人”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他的言传身教,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认真”。认真读书(包括思考和实践),认真作文,认真处事,认真做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俯仰两无愧”的人,做一个新中国的合格公民,做一个人民政府的合格干部。
1966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去看望“赋闲”在家的叶先生,他非常恳切地劝我,“你该同我划清界限”。我流着眼泪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如果我确信叶先生的某种思想不符合真理,那我会同这种思想划清界限。至于叶先生,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我还会常来看您,面聆教诲。”叶先生听了也潸然泪下。看到五屉柜上叶师母的大幅遗像旁边,新摆一个小像框,里面装着60年代初期叶先生和我在青岛海滨的合影,知道叶先生还一直惦记着我。
1972年7月,我和其他十几位同志奉调回京,参加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重建工作。放下行李,我就去看望叶先生。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叶先生照例“留饭”,一壶绍酒,低斟浅酌,畅叙契阔。因特殊时期造成的中断了几年的交往,从此得到了恢复和发展。
1976年春节,我去看望叶先生时,转达了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位领导的问候和希望题词的请求,并请叶先生给我也写一张,叶先生满口答应了。几天后,叶先生派人送来两张条幅,其中一张是送给我的一首五言诗:
畴昔共居诸 时时感起予
虽经分袂久 宁觉故情疏
过我开怀甚 倾谈把盏徐
喜君益精健 吾老未拘虚
明明是多年来他老人家给了我许多教益,却说我对他常有触发,把我比作孔子的得意门生商(子夏)。真教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当时仅仅看作是叶先生的一种美德——谦逊。后来在研读叶先生的许多教育论著的过程中,才逐渐认识到这是跟他的“教书育人”、“教学相长”的思想和实践联系在一起的。
叶先生从当教师的第一天起,就把“我要做学生的朋友,我要学生做我的朋友”看作是“准备认真当教师的人的起码条件”。他一再强调说:“这个朋友绝不是浮泛的称谓”,而是“开诚相与,情同手足”,“论情谊不亚于家人父子”。果然,他在小学教书做小学生的朋友,在中学教书做中学生的朋友,在大学教书做大学生的朋友。抗日战争期间,叶先生在武汉大学(当时已迁往四川)任教,学生经常到他家里去“闲谈”,“或涉诗文,或评世态”,“引喉而歌,间以笑语。”叶先生赋诗支持学生办壁报。
上世纪40年代,叶先生就撰文指出:教师最重要的是“帮助学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经验”,而不是单纯的“教书”,教师是与学生同样的人,教师过的是与学生同样的生活,凡希望学生去实践的,教师一定实践;凡劝戒学生不要做的,教师一定不做。
叶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进一步强调指出:“只有做学生的学生,才能做学生的先生。”对此,我有切身体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在与叶先生多年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常有这样的事:他在酝酿一篇文稿的时候,要我谈谈我的零零碎碎的想法,我“童言无忌”,什么都说,他静静地听着,忽然有一句话“触发”了他的灵感,就说:“等等,这个意思很好,你说具体一点。”
有一年,我在农村锻炼数月回来,向他汇报收获的时候,讲天气与农业关系之大,讲自己思想认识变化之大。过去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如今时刻关注天气变化;过去在城里一下雨赶紧进屋躲雨,而今在农村狂风暴雨还去抢收晾在场上的麦子,雨水汗水把全身湿透,成了落汤鸡,甚至受凉感冒,也无怨无悔,庆幸粮食未受损失。叶先生忽然插话说,“你这个意思是可以写诗的。”果然,几天后叶先生写了题为《天气》一诗。这首诗收到至善主编的《叶圣陶诗词选注》,在“本事”中摘了叶先生的日记,提到“晓风前说一意,余谓可以作诗……今日无以为遣,即作此诗。”
这些都是“畴昔共居诸,时时感起予”的具体内容,绝不是泛泛的客套话。(史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