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的新著《帝国的终结》是他对于中国历史的一种解读方式,细细品味,不难发现书中对于“封建”本意的理解,对于“天下为公”的“公天下”的理解,对于中央集权的理解,对于官僚制度与官僚社会的理解,都有一些独到的看法,与他的《品三国》不一样,它是史论体裁,而不是叙事体裁,因此具有更大的自由度与主观色彩,读者需要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故事”,而在于作者对历史的点评与议论中所闪现的思想火花。
帝国,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公元1911年10月10日晚,湖北武昌的一个军营里响了一枪。随着枪声倒下的不仅是大清王朝,而且还有存在了2132年之久的帝国制度。
起义是在仓促间举行的。我们现在甚至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是谁开了第一枪。然而这一枪的影响和意义却极其深远。用佚名《辎重十一营革命史略》的话说,即“是声一响而专制倒矣”。
10月12日,武汉三镇全部落入革命军手中。十天以后,即10月22日,湖南宣布独立,陕西、江西等省继而响应。到12月初,全国宣布独立的省份已达十四个之多,约占当时二十二个省(不算被日本侵占的台湾省)的三分之二。12月29日,宣布独立的奉天、直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江苏、安徽、江西、福建、浙江、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四川、云南十七省代表在南京举行会议,选举孙文为中华民国政府临时大总统。一个半月后,即1912年2月12日,隆裕皇太后颁发了宣统皇帝的退位诏书,大清王朝和帝国制度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从武昌首义,到清帝逊位,前后只有半年工夫,正所谓摧枯拉朽。
有兴趣的史料学家尽可以继续去考证和争论武昌首义第一枪是谁开的。是熊秉坤,还是罗金玉、金兆龙、蔡济民?是在工程营,还是在辎重营?但我以为这并不十分重要。因为这一枪迟早是要打响的。当时的大清王朝也好,帝国制度也好,都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只用一个手指头轻轻一推,就全线崩溃,轰然倒塌,而且一朝倾覆,便再难回春。
于是我想起了大秦王朝,想起了帝国制度的这个缔造者。的确,两个王朝的覆灭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即都是起始于偶发事件,都是首先由下级军官和士兵发难。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结果“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影)从”,最后各种政治力量一哄而起将那王朝颠覆。也就是说,贾谊《过秦论》的描述,是可以借用于大清之亡的,只不过不是“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而是“党人与军阀遂并起而亡大清矣”。秦是帝国时代的第一个王朝,清则是最后一个。两个王朝的灭亡都是一触即溃,都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毁)”,此天意耶?民意耶?
表面上看,既是天意,又是民意。
秦王朝无疑是被自己灭掉的,因为它实在太暴戾。只要重读一下《史记》中的《陈涉世家》,就不难体会到什么叫官逼民反,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铤而走险。用陈胜的话说,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死(等死),何不揭竿而起?一个王朝,如果把自己的人民逼到死路一条的地步,或者只有造反起义才有活路的地步,那它离自己的死期也就不太远了。所以杜牧的《阿房宫赋》说,秦和六国一样,都是自掘坟墓,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爱护人民。结论很简单——“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有证据证明,大清并非中国历史上最差的王朝。最差的恐怕是晋,清至少过得去。实际上有清一代,无宦官擅权(如明),无外戚乱政(如汉),无山河破碎(如晋),无藩镇割据(如唐),无王纲解纽(如隋),无民不聊生(如秦),也没有大面积的国土沦丧(如宋)。清代也有祸乱,但多为边衅,且未动摇国本。清,当然也有弊端,也有问题,也有不得人心之处,却未必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糟糕,那样罪该万死。
然而,当武昌首义,湘省独立,举国上下风云激荡,清廷皇室一筹莫展时,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挺身而出,拉朝廷一把。不但最有可能“光复武昌,中兴王朝”的袁世凯“挟寇自重”,趁机要价;其他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都见死不救,作壁上观;谁也不管北京城里那孤儿寡母的死活。武昌首义后不到两个月,就有十四个省份宣布独立。可见这些省的军民官绅,已将大清王朝视若沉船,只有人弃船逃生,甚至“趁火打劫”,却无一人救难。于是星星之火,至于燎原,一夫之难,竟成灭顶之灾。
有一个细节也许很能说明问题。武昌首义的那天傍晚,工程营的队官罗子清和熊秉坤曾经有过一次谈话。罗子清说今天外边的风声很是不好,问熊是否知道。熊回答“听说三十标今晚要起事”。罗子清问起事者是否“孙党”(革命党),熊秉坤答:“现在各会党都信服孙文,信服他就是孙党。”而且,熊秉坤还告诉罗子清,如今民智日开,大家都痛恨专制,拥护共和。这次八镇一起,各省就会响应,所以一定能成。罗子清听罢竟说:“秉坤,今晚我有事,不在营内,你们好好维持吧。”说完便溜之大吉,实际上是自动交出了军权。
这就印证了湖广总督瑞澂的说法。此人在起义发生之后没多久,就携带家眷逃到了楚豫兵轮上,并在当天深夜向内阁、王大臣们发出密电说:“军队已怀二心,即未尽变,亦似全信邪说,不肯相抗。”本来,作为临阵脱逃的疆臣,瑞澂自然要极力推脱罪责,但这话倒未必尽是不实之词,顶多略有夸大而已。
因此有史家断言:大清已“民心尽失”。
大清为什么会“民心尽失”?
不能说大清王朝早就失去了人心,也不能说它的“国难”从来就没有人救,更不能说这种见死不救,仅仅是出于满汉之间的民族仇隙和幸灾乐祸。1851年7月,洪秀全领导的“拜上帝会”在广西金田起义,两个月后即攻克永安,建立“太平天国”,册立诸王。次年又突围北上,于1853年初攻克武昌,同年3月占领南京。江南一带,亦次第失守,正所谓“一夫作难,星火燎原”,大清王朝遭到沉重打击。从1851年到1864年,十三年间鼙鼓动地,烽烟四起,神州板荡。太平军转战南北,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将战火蔓延到十六个省份,六百座城池,而且迫近天津,问鼎京畿,差一点就把大清变成了大明。
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各地军民官绅却并没有坐视不管,袖手旁观,更没有趁乱而起,瓜分天下。身为汉人的曾国藩,以卑微之职,起而“勤王”,靠着不过是些民兵乡勇的“团练”,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军队(湘军),屡败屡战,九死一生,终于为大清帝国扳回败局。事实上,在这次战争中崛起的“中兴名将”,无一不是恪守孔孟之道的汉族士大夫,如李鸿章,如左宗棠,如胡林翼。汉人,并没有不把大清看做自己的王朝。
那么,这一次,怎么就没人做曾国藩呢?
袁世凯不做曾国藩,自有他个人的原因——做“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当然比做“大清帝国”的什么名臣更有吸引力。其他人不做曾国藩,则另有缘故,同情革命即是其中之一。武昌首义之后,朝廷曾有意调新军第二十镇南下征剿,该镇的统制(师长)张绍曾却召集会议说:“湖北之变,为铲除专制,实现共和,以此倡议号召天下,凡属同胞,都会支持。”如果贸然前往镇压,必定是“胜则自残同类,败则死无指名”。结果是,这位清军将领不但不去打革命党,反倒于10月29日在滦州发动兵谏,提出十二条政纲,逼清廷让步。当时的民心,由此可见一斑。
这可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尽管武昌首义的1911和金田起义的1851都是辛亥年,但两个“辛亥”并不可“同日而语”。此辛亥不是彼辛亥,孙中山也不是洪秀全。孙中山和辛亥革命代表的,是能够给中国人民以希望的共和理想,洪秀全则不然。因此,如果让那些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在大清帝国与太平天国之间进行选择,他们宁愿选择前者;在大清帝国与中华民国之间,他们却可能选择后者。
大清之失不在政治而在制度
实际上大清的民心之失正在于此,即不失在政治而失在制度。共和思想的传播,使国人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制度,我们也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这就是共和,就是宪政,就是民主。大清王朝既然与专制制度联系在一起,那么,其亡也不足惜。如果大清有自知之明,能反躬自省,迅速改制,实施变革,倒也罢了,偏偏它又反应迟钝,一味拖延,出尔反尔,毫无诚意,屡屡失信于民。那么,请问还有谁愿意来救助这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呢?
显然,无共和思想,则无武昌首义;无武昌首义,则无大清之亡。如此说来,大清之亡,岂非亡在制度?
事实上,清之亡也不同于秦之亡。秦之亡是王朝之亡,清却不是。作为一个王朝,它并没有到气数已尽的程度。民生状态既不至于“官逼民反”,实际执政的慈禧太后也非“亡国之君”。秦之亡因于暴政,清也不是。当然,作为专制王朝,大清自然不乏暴戾之处(如文字狱),但未必暴于诸朝(如腰斩之刑即为清人所废,光绪三十一年又废凌迟)。然而秦亡以后,它开创的制度并没有随之消亡,反倒延续了两千多年,以至于“百代都行秦政治”,清却把这个制度一并带入坟墓。所以,清与秦,也不可同日而语。秦,虽死犹存,它亡得悲壮;清,回天无力,它亡得窝囊。
也许,只有殷之亡和周之亡可以与它相提并论。殷之亡是文化之亡,即人文文化战胜了巫鬼文化;周之亡是制度之亡,即帝国制度替代了邦国制度;清之亡,则兼二者而有之,既是文化之亡,也是制度之亡。
帝国制度为什么会亡?
从某种意义上说,帝国是自己把自己杀死的。实际上帝国制度自其创立之日起,就为自己留下了隐患,埋下了祸根。只不过因为一直缺乏彻底变革的外部环境,才延绵了两千多年。但到了辛亥革命前夜,大清王朝已内外交困,诸多弊端已积重难返。面对新的文化与制度,它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还没有自救之路。于是武昌首义第一枪,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帝国制度为什么会延续了那么长的时间,而且如无西学东渐,还不会寿终正寝?一种制度得以诞生并表现出效能,必有诸多方面的原因;而一种新的制度要代替旧的制度并获得成功,也需要经济、社会、文化、历史许多方面的前提和条件。帝国制度被废除后,我们民族并没有立即走向共和,而是走过了艰难曲折的道路,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证明了这一点。
摘自《帝国的终结》易中天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11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