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生涯戎马间,
征骑倥偬未下鞍。
爆炸轰鸣如击鼓,
枪弹呼啸若琴弹。”
每当粟戎生念起这首父亲粟裕所写的诗《老兵乐》,都感慨万千。“这首诗,既是父亲戎马一生的真实写照,也是鼓励我驰骋疆场、为国尽忠的战鼓。”
粟裕的名字,同解放军金戈铁马、波澜壮阔的半个多世纪战斗历程紧系在一起。从一个普通士兵成长为十大将军之首,几乎全部得益于他自学而就的军事天才。他曾跟随朱德、陈毅上井冈山;抗日时,在苏中根据地打赢了决胜一仗;淮海战役中共歼敌55万人;中央曾确定粟裕为解放台湾的指挥员;毛泽东还曾将他当做志愿军司令员的首位人选……甚至有人称,“粟裕是中国500多年来的第一猛将。”
作为粟裕大将的长子,粟戎生和父亲选择了同样的路。从军45年,他从士兵升到中将,最后升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他说话干脆,决不拖泥带水,个性甚至有点倔,典型的将门虎子。
骨灰里筛出传家宝
1984年1月底,粟戎生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当他从部队赶回北京,没过几天,2月5日下午4时33分,粟裕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痛不欲生的儿子,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泣不成声。
然而就在这时,粟戎生却被骨灰里筛出来的三块弹片震住了——“大的一块有黄豆粒那么大,小的两块绿豆粒大小。”
粟裕一生身经百战,打过各式各样的仗,用过各种各样的战术,经历的凶险更是多得数不清。“我们都知道父亲曾6次负伤,身上弹痕累累。然而,谁也不知道,这3块弹片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就连父亲本人都想不到,还有这一处战争的创伤,折磨了他数十年。”
根据弹片分析,这应该是赣南战斗中遭受炮击时留下的。如果推算正确,这些弹片在将军的颅骨里已整整54年。1930年2月,作为红四军一纵队二支队政委的粟裕率领部队进军赣南地区,参加了消灭进犯赣南苏区的国民党唐云山部队的战斗。在激烈的交锋中,敌人一发迫击炮弹打了过来,在粟裕的身旁爆炸。粟裕只觉得头部被猛地一击,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战斗结束后,士兵们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粟裕抬到后方医院,因条件简陋,医生仅用纱布对其头部进行了简单的处理。治疗3个多月后,粟裕伤愈归队。
在以后的日子中,战事一紧,或者工作一劳累,粟裕就常常头痛欲裂。粟裕的原秘书鞠开回忆说,“将军头痛之时,头发都不能碰,也不能去摸。一摸,就像针扎般。他的脸老是通红通红的,经常说脑袋发胀。谁也想不到,原来他脑子里会有炮弹片,我们都以为是战争高度紧张,他患上了高血压、心脏病而引发的。”
由于常年在战场上条件艰苦,粟裕老年时患上了多重疾病。1981年,在已患有高血压、心肌梗塞、胃癌等重大疾病的基础上,又被查出脑溢血和脑血栓,他顽强地同疾病战斗着。在粟戎生印象中,父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未来的战争我不一定看得到,一旦打起来,要靠你们这一代了。”
1983年5月,粟戎生被调任为某陆军野战部队师长。行前,他去医院向父亲辞行,“这时父亲的病情很重了,说话已吃力。他只是说,师这一级很关键,连、团、师的锻炼对军队干部极为重要。”还是和以往一样,父亲没跟粟戎生聊家务琐事,这是他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粟裕去世时留下遗嘱,身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将他的骨灰遍洒在他曾战斗过的土地上,和长眠在那里的战友们永远在一起。“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上的东西,除了这三块从骨灰里筛出的弹片。我们把最大的一片捐给了国家,剩下的两小块,可以说是我们全家的传家宝。父亲留给我们的精神食粮十分富足!”
“就是要把他扔进水里”
粟裕有三个子女,长子粟戎生、次子粟寒生、女儿粟惠宁。他将三个子女都送到部队锻炼,用最典型的军人教育方式——吃苦、耐劳、严肃、顽强、勇敢训练他们,这是粟裕教子的十字秘笈。
粟戎生刚满3岁,粟裕与夫人楚青就带着他去河边游泳。粟裕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竹筒,塞给孩子说:“抱紧了,跳下去!”3岁的粟戎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父亲猛地抛进了水里。这可把小戎生吓坏了,他大声呼救,而父亲却在岸上喊:“不要怕,自己游!”因为抱着竹筒,粟戎生勉强浮在水面,手脚忙乱地扑腾着。母亲在一旁急得上火,责备粟裕说:“你真是的!就不怕淹死他吗?”粟裕说:“就是要把他扔进水里,要不老是学不会。你看怎么样?不是也没淹着吗!”
粟戎生说,父亲并不希望子女在安逸的环境下成长,哪里危险,哪里艰苦,父亲就想方设法要把他们送去锻炼。“父亲常常这样鼓励我们说,年轻人不要贪恋小家庭,只想着坐机关。”因此,粟裕总是利用做父亲的“权力”,坚持把子女们下放到最艰苦的环境中接受锻炼。“爸爸不把我看作私有财产。”
中学时粟戎生上的是寄宿学校,“爸爸对我非常严格,让我的班主任老师很疑惑:总参谋长怎么会对儿子这么苛刻?他忍不住问我:你是不是你妈妈亲生的?我照实回答。‘没错?’老师还死死追问,好像非要后娘两个字才能解释。”
哈军工导弹专业毕业后,粟戎生没有被分进大机关,也没有被留在大城市,而是到了援越抗美的云南前线,在一个导弹分队打击台湾和美国的U-2侦察机及无人侦察机。当年的艰苦生活把粟戎生磨炼成一名真正的军人。在不同时期,父亲粟裕都对他有不同的要求。他当了连长,父亲教他如何带兵爱兵;他当了团师指挥员,父亲又从研究地形地图到战术战略,一招一式地指点他,还经常出题考他——
“如果你带领的一支部队被敌人包围了,你应该考虑什么问题?”
“摩托化部队在公路上行军,被空中敌人炸坏许多汽车,公路堵死影响了部队机动,怎么办?”……
父子俩谈话永远离不开军事。“爸爸同妈妈平时谈话,多是谈形势谈工作,妈妈曾说:‘你就不能谈点别的。’爸爸风趣地说:我们是政治夫妻嘛。我想,父亲同我大概是‘军事父子’吧。”
“虽不富有,拥有山河”
粟戎生这一生最得意的,是作为一名和平年代的军人,居然有幸参加过两次作战。第一次是参加国土防空,主要是打美蒋的U—2侦察机和无人侦察飞机,他还在广西打下过一架“火蜂”2号无人侦察飞机;第二次是参加自卫反击战。
“不少人跟我说,当了一辈子兵,没有打过仗,遗憾!而我,此生无憾了!”
粟戎生和父亲粟裕有个共同的特点——爱枪出了名,枪法也好。粟戎生当军长时,只要下部队,就有一个不变的科目,和师、旅、团长们比枪法。
“这是打5岁时就练就的本领,”粟戎生一脸骄傲。5岁那年,父亲便送给他一支小手枪,射程很近,没有实战作用。粟裕告诉儿子:“这是给你的礼物,要好好地学!”打第一次摸着枪,粟戎生就没有放下过。粟戎生不仅枪打得好,陆军地面武器他差不多都能熟练掌握。
这也得益于他的父亲。他说,“父亲爱枪,不等于他的思想滞留在小米加步枪的阶段,也不仅仅是对过去战斗生活的感情寄托。”
粟戎生回忆说,有一次部队开始装备一种新型步枪,父亲对他说:“这种枪目前还不太适合我们部队的情况,射速太高,弹药供应有困难,现在的后勤保障能力跟不上。作为指挥员,要教育部队熟识枪的构造性能,让部队学会节省弹药。”粟戎生后来查对了很多数据,不由对父亲的话心服口服。按这种枪的射速,一个战士带的子弹只能打两分钟,如果后勤供应困难的情况下,确实会造成严重不利。“父亲就是这样,直到晚年,他还时刻注意着战争风云,注视着现代战争,为国家的安危而枕戈待发。”
粟戎生说,粟裕还有“文房四宝”,这也是他一生最爱保存的东西——枪、地图、指南针和望远镜。“就连一个非常陈旧简陋的硬壳指南针,只比5分硬币略大一点,他也当宝贝收着。”
粟戎生说,父亲的卧室里,四面都挂满了地图,门的背后还挂着一张台湾地图。“世界上哪里发生了动荡,父亲就挂哪里的地图。他自己喜欢看,也要求我多看。他常说,看地图、看地形是军事指挥员的必修课,地图不仅要看,而且要背。在战争时期,每到一个地方,父亲都要亲自勘察地形,做出紧急情况下的处置预案。所以,他所带的部队,即便在突发紧急状况时,也很少受到损失。”在工作实践中,粟戎生慢慢悟出了父亲给他反复讲述的道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粟戎生至今还记得,解放后,父亲一直盯着台湾地图出神,望图长思。
解放台湾之战的筹划,毛泽东点将要粟裕担此重任。粟裕曾3次设计攻台方案,由于朝鲜战争爆发,才最终没有实施。
粟裕曾对儿女们承诺,等全国都解放了,就带他们回家乡湖南会同。但后来粟裕再也没有回过家乡,粟戎生推测,“在父亲眼里,台湾没有解放,全国就不算解放,所以他迟迟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粟戎生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期间,主要分管训练。他几乎每年都在大漠基地抓实兵演练。训练结束时,他都要给大家灌输这样的理念:训练讲评就要直接讲问题。“我看到听过的演习总结很多,如果有10页纸,有9页半纸是经验、成绩、体会,最后半页才是问题,部队养成了只能听成绩的习惯,说一点问题就受不了。”而粟戎生每次都抓住问题不放,点名批评。谁不服气,就让人将战场监控录像一帧帧回放,在场的一些部队指挥员们,脸上灰溜溜的……
如今,65岁的粟戎生已经退休,但他仍然关注军队建设与军事训练。“部队推广的一首歌我特喜欢,‘虽说艰苦,我心里欢乐。虽不富有,拥有山河。’我对这句话特别有感觉。在工作期间带着部队穿山越岭,过江过海,我觉得很豪迈。”
最近,粟戎生买了本《地球科学概论》,他一有空就翻这本书,他说他要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弄明白了,趁身体还行,四处游游。除此之外呢?粟戎生笑着说,“还要时不时摸摸枪。” (记者 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