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北京新街口外大街一幢普通住宅楼,记者找到了朱敏的家。一进门厅,便让人察觉到与普通家庭不同寻常的气氛,像是来到了一个小型的朱德纪念室。门厅摆放着一尊 朱德的半身塑像;展示柜中陈列着朱德与家人的合影;沙发后的墙上,珍藏着朱德的书法作品,两旁还有绿叶盆景相配,让人感觉肃穆庄重。
现已81岁高龄的朱敏,身体每况愈下。她患有脑血栓,思维和行动受到了严重影响。和爹爹朱德一样,朱敏还患有糖尿病,每天要注射两次胰岛素,胳膊上布满了针眼。 她的眼睛,也因视网膜出血而再不能看书阅报,这也是她最痛苦的。
“朱敏的生命力太顽强了,一次次身患重病又一次次奇迹般康复”,有过异于常人的磨难,朱敏的生命力似乎比一般人更顽强。老伴刘铮拿出妻子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朱 敏皮肤白皙,是个漂亮的姑娘……
14岁前,父亲是一片空白
作为开国第一元帅朱德的独生女,这一辈子,朱敏用过很多名字,几乎每换一个环境就改一次姓名。而名字的背后,是非同寻常的经历。
刚出生时,朱德替她取了第一个名字,乳名“四旬”;不到一岁时便离开母亲寄居姨妈家的她,又被改名“贺飞飞”;而爹爹曾照家族中排辈给她取大名为“朱敏书”,到 延安后改叫“朱敏”;赴苏联学习时,曾取化名“赤英”。
对朱敏来说,自己身体里流动着爹爹的血,更延续着爹爹的精神血脉。然而,令人心酸的是,和平常家庭的孩子相比,她得到的父爱母爱很少,甚至在14岁以前,是一片空白。
朱德与朱敏的母亲贺治华相识在上海,一起到德国哥廷根城奥古斯特大学学习社会科学。1926年,进入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求学的朱德夫妇,喜得爱女。尽管后来贺治华 与朱德之间已经信仰各异,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但当时年已40的朱德,为了女儿的出生欣喜不已,特为爱女取名“四旬”。然而,小四旬刚满月,朱德却接到通知,为支持 北伐战争,中央决定从国外抽调一批军事、政治工作人员回国参战。女儿太小,经受不了颠簸之苦,朱德只好独身回国。谁知这一别,竟是14个寒暑!
不到1岁时,小四旬就被忙于工作的母亲带到姨妈和外婆身边,改名为贺飞飞。在朱敏记忆中,第一次认识爹爹竟是在成都街头的一幅悬赏“朱毛”人头像上。“那天,外 婆悄悄告诉我,那个‘朱’就是你的爹爹。”当时,朱敏觉得心口一热,见到爹爹成了她最大的愿望。随后国共关系开始恶化,国民党特务四处打听朱敏的下落。“一天,姨 妈突然被国民党警察抓走,幸好她一口咬定我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才使我幸免于难。”然而,躲过一劫的朱敏,却不知母亲已离开人世。“家里的不安气氛越来越浓,外婆 也不敢留我了。”没过多久,邓颖超秘密来到成都,接走了14岁的朱敏。
那年,朱敏才在革命圣地延安,初次与爹爹相逢。“坐在马车上,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延安风情,就看到远远的土墩上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直觉告诉我,他就是爹 爹”。14年来的委屈和不解,朱敏顿时全忘记了,她大喊着:“爹爹……爹爹……”朱敏至今对那一场景记忆深刻,她说这是她人生当中最难忘的。
集中营里的“红樱桃”
前些年,一部名为《红樱桃》的电影非常热播。影片讲述了中国女孩楚楚在德国法西斯集中营的悲惨遭遇。这部影片主人公的原型便是朱敏。虽然电影有许多艺术加工,但朱敏的实际经历比起电影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段非比寻常的经历中,有一个日子非常奇特,几次成为朱敏命运的转折,那便是1月30日。
1941年1月30日,朱敏告别团聚才1个多月的爹爹,赴苏联学习。到莫斯科后,朱敏使用了化名“赤英”。一是防止暴露身份,二是“赤”代表红色,红色英雄,也是爹爹 对女儿的希望。谁也料想不到,“赤英”这个名字不仅登记在苏联伊万诺沃第一国际儿童院的花名册上,也登入了德国东普鲁士纳粹集中营的囚徒名单中。
刚到苏联,朱敏因水土不服,引发哮喘,被送到位于苏联南方白俄罗斯明斯克的少先队夏令营疗养。一夜之间,德军突然入侵苏联,正在疗养院的朱敏和其他20个来自各 国的孩子沦为德国法西斯的小囚徒。
在苏联被囚禁两年后,1943年朱敏和另外5个小姐妹被德军押上闷罐火车,送往德国境内的集中营。德军像驱赶牲口一样把囚徒们拼命往闷罐车里塞。车厢里臭气熏天,有 人呻吟,有人哭泣。朱敏开始发高烧,但如果让德国鬼子知道了,他们准会把她扔下车。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给朱敏喂水,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是一个苏联红军。他对朱敏说:“你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像牲口一样,也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胜利!你还要回到你 的祖国,你的爹妈还在那里等着你!”
在集中营里,朱敏整天面对的就是发霉的黑面包,还时不时要亲眼目睹法西斯屠杀犹太人的惨状,她的心一次次被人间惨景震憾着。保护自己的最重要手段,便是对自己的 真实身份绝对保密。在集中营里,朱敏从不说一句中国话,更别说提及中国八路军了。因此,几年集中营生活过去,朱敏因为长期的沉默,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直到现在说 话还是不清晰。
现在,朱敏的脖子上可以看到一条长3厘米的疤痕,这是集中营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久纪念”。在集中营里,朱敏患了颈部淋巴结核,最后结核块溃烂,脓血糊满了衣领。 德国医生像对待猫狗般,压住朱敏的头,没有消毒,没有麻醉,一刀割下去,生生把脓血硬挤了出来。犹如酷刑的治疗结束后,朱敏脖子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在朱敏家里,珍藏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3个稚气未脱、身着连衣裙的小女孩,她们胸口上都别着一块小牌子,站在当中的便是朱敏。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朱敏都会百感 交集,因为这张小小的照片记录着德国法西斯最残忍的本性。
那是3年后,又是1月30日,朱敏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放风,一个德国看守拿着照相机走了过来,面容和善地表示要替她们照相。她们在镜头前露出真诚的笑容,然而突然 间,德国看守脸色一变,把相机放在地上,说姑娘们是在嘲笑他们。他们举起鞭子向几个姑娘狠狠地抽了过去。瞬间,难得展露的笑容被抽得粉碎,留下的是屈辱和仇恨…… 几天后,这位德国人竟然把洗好的照片送给她们,他一边夸姑娘们可爱,一边摩挲着手中的皮鞭。朱敏一言不发,满心只有恐惧。
时间熬到了1945年,集中营里时常传来枪炮声,朱敏天天盼望苏联红军快一点打过来,救她们脱离苦海。1月30日,朱敏和难友们发现集中营所有的大门都敞开着,四周宁 静得可怕。她们意识到德国人逃跑了,苦难结束了。她和难友们开始疯狂逃跑。在波兰的一个小镇,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的朱敏,被一个曾为德军做俄语翻译的苏联男人发现 了,长着东方面孔的她,被当作与苏联红军谈判的人质带了回去。几天后,朱敏被送到了苏联难民收容站。
“爹爹是老中医”
“你叫什么名字?”
“赤英。”
“父母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的?”
“爹爹是中国的老中医,送我来苏联疗养,我被从苏联南方抓到这里。”
出于本能的自保,朱敏获救后,面对苏联红军的问询,仍是不变的回答。然而,每当提起中国,女孩就忍不住流泪。这位神秘的中国女孩,引起了收容站一位新政委的重 视,他多次与朱敏交谈,告诉她战争的情况,苏联的情况,中国的情况。
“我是中国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的女儿。”终于有一天,百感交集的朱敏,鼓足勇气脱口而出。
政委愣住了,连连惊叫:“天哪!这么重要身份的孩子,居然没有被德国鬼子发觉!居然可以活着走出集中营!简直是个奇迹!是个奇迹!你知道吗,因为你活着从他们眼 皮底下溜走,德国佬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去追悔啊!”
不久,斯大林的一道急令飞往波兰境内:立即护送朱德将军的女儿到莫斯科。1946年1月30日,朱敏乘坐战后第一列从波兰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抵达莫斯科火车站。一 封沉甸甸的信,递到了朱敏手中。离别4年后,辗转收到爹爹的第一封来信。爹爹在信中解释,在苏联卫国战争中没有打搅苏联政府,所以没有及时找到女儿的下落,让女儿 受了许多苦,希望女儿原谅……信看完后,泪水湿透了纸背。
苏联结束战争后,摆在朱敏面前的是两条路,回国或是继续在苏联求学。虽然很想回国看望爹爹,但朱敏却选择留在苏联。她不能两手空空而归,不能给爹爹丢脸。
1950年,朱敏趁大学暑假回国探望爹爹,这距上一次的离别已有10年之遥。见到女儿时,朱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嘿嘿地笑着。对于那段集中营经历,朱敏几乎 没有提及,爹爹也不多问。作为职业军人,他知道法西斯的野蛮与残酷;作为爹爹,他更对女儿所受的痛苦感同身受。
朱德家的平民教育
在朱敏眼里,爹爹是威严的元帅,举手投足都是军人的刚毅与冷静;爹爹也是慈爱的长者,言谈举止流露着柔情与细致。朱敏刚回国参加工作时,她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人 世。年近70岁的朱德当上了外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朱敏还记得,爹爹小心地把婴儿托在手掌上,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端详,久久不肯放下。朱敏从此更懂得了爹爹,读 懂了他炽热的内心。
朱敏本以为自己刚生完孩子,爹爹会让他们一起住在中南海的家里,可是他却硬把朱敏赶到了北师大集体宿舍。那是一间只有12平方米的房间,朱敏一家在这里住了4年。 之后,他们搬进了一座上世纪50年代建成的宿舍楼,一住就是40载。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晚期,在有关部门的关心下才调换到了如今居住的房子。
不光是朱敏和刘铮,就连他们的6个孩子也接受了爷爷的平民教育。1960年,朱敏的大儿子和二儿子相继上学,学校离家有好长一段距离,朱敏心疼,就在司机面前唠叨这 件事。可是,事情让朱德发现了。第二天,朱德推着一辆三轮自行车走了过来,“自行车难看,同学们会笑话。”孙子不乐意了。朱德也不生气,笑着问:“爷爷大还是你们 大?爷爷大,才能坐4个轮子的车;你们小,就只能坐3个轮子的。”孩子们被逗乐了,欢欢喜喜地去了学校。
由于自己的豆蔻年华在残酷的战争年代粗糙地度过,朱敏特别希望生个漂亮的女儿,让自己失去的一切能在女儿身上得到实现。可是一连生了4个男孩后,直到第5胎,她 才有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圆了自己的梦。
“孩子们现在都独立了,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朱敏与刘铮已经共同走过50多个春秋,在评价与老伴的婚姻时,刘铮说:“我比较活泼,爱活动;她稳重,不愿到处转。 她一生都在北京师范大学教书,在教育事业上贡献比较大。”对老伴赞不绝口的刘铮也有自己出色的履历,他曾在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工作了两个任期,还曾任外交部欧洲司处 长、礼宾司处长。1984年,刘铮离开外交部任职于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欧洲部主任,并在这一职务上离休。
“我和朱敏的这一生,她改变我更多一点,谁让她身体不好呢。我要当好她晚年的拐棍和眼睛,携手共度晚年的平民生活。”刘铮无限感叹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