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当易中天乐滋滋地向马瑞芳报告“姐,听说刘德华除了我的‘品三国’之外,就喜欢听你的说聊斋”时,由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马瑞芳在央视讲座而引起的全国性“聊斋热”,其实已经有了整整三个年头的历史。日前,马瑞芳携带着《马瑞芳说聊斋》等两部作品来到上海书展,吸引了一批读者期待着要跟她进行一番“神聊”。马瑞芳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笑言:“可能《聊斋志异》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群美丽可爱的狐狸精吧,所以对我的讲座感兴趣的、给我写信的,男性读者朋友居多,而且大都有一定阅历和文化底蕴。”
在蒲松龄之前,“狐狸精”这个字眼总是作为贬义词出现,是被隔离在传统道德之外的;到了《聊斋志异》中,“狐狸精”们在年轻漂亮之余,更变得天真可爱,是“红颜”而不是“祸水”了;而在马瑞芳的解读里,这些“狐狸精”们更像是一个个现代白领丽人,或者说是“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型的女性。“如果用现代的眼光去解读,这些狐狸精们个个独立自主,不靠男人吃饭,还反过来接济和帮助那些穷困潦倒的男人。正是她们这种‘现代感’,才成就了她们截然不同于当时世俗女子的魅力。你可以说,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仍然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的美梦。”
“狐狸精”是一个落魄男人的“情爱幻想”
记:很多读者对《聊斋志异》的第一印象,就是其中各式各样的“狐狸精”,认为那是以男性为主体的一种乌托邦。如果这样去看待蒲松龄和《聊斋志异》,是不是准确呢?
马:你说的只是《聊斋志异》的一个重要方面。应该这样来看,蒲松龄一方面写的是狐狸精和其他一些妖怪的故事,这是写芸芸众生,写人世间的爱情,他写得特别多,特别美,给后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是源于他对真善美的追求;另一方面,他也写了很多神鬼的故事,这里比较注重的就是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其中非常典型的一篇,是写一个书生遇到一个叫梅女的女鬼,书生想跟她亲热,但她就是不肯,因为她生前就是因“作风问题”被诬蔑、自己上吊死的。原来是她家进了一个小偷,这个小偷被抓起来后,给了贪官三百个铜钱,说自己不是小偷,是去跟梅女约会的。就为了这区区三百个铜钱,贪官就害死了梅女一条人命。蒲松龄写这些鬼故事,负载了很深的社会意义。
记:我们知道蒲松龄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一辈子都很落魄。但在他的笔下,那些贫困潦倒的书生总会遇到一个漂亮能干的狐狸精,然后这些书生不仅生活有了着落,还能科举高中。我能不能说,蒲松龄的这种设计,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的男人给自己的精神补偿?
马:现在的研究者确实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当然也可以讲得通。但是据我研究,蒲松龄确实有过一个梦中情人,这个梦中情人的名字叫顾青霞,是他一个当官的朋友孙蕙的小妾。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能歌善舞,喜欢吟诗写诗。蒲松龄直接点顾青霞的名,为她写过很多诗歌,尤其夸奖说她的声音如同出谷黄莺。他还写过一首长诗《梦幻八十韵》,通篇是写自己与一个美丽仙女相恋幽会的故事,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诗中对仙女的描写与他此前对顾青霞的描写非常相近,可见他是把这个朋友的小妾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了。孙蕙喜欢到处寻花问柳,顾青霞这样一个年轻的文学少女,觉得非常寂寞和痛苦,蒲松龄还以顾青霞的口吻,写过很多诗句,劝说孙蕙回到她身边,这当然没起什么作用。顾青霞三十多岁就去世了,但蒲松龄一辈子都在纪念她,他笔下的很多女性,像连琐、林四娘这样文雅羞怯的女鬼诗人,声音动听且喜欢吟诗的绿蜂女,都很明显地带有顾青霞的影子。我曾在一次国际讨论会上说过,《聊斋》就是“蒲松龄的情爱幻想”,或者说是很多落魄男人的情爱幻想。
“狐狸精”之现代版:张海迪和于丹
记:你在讲座中特别谈到,如果我们用现代女性的视角去看这些狐狸精,是非常有意思的。那么对现代女性来说,这些狐狸精身上有哪些积极的部分?
马:我认为,《聊斋》中的狐狸精更像是我们现在的白领丽人。第一个就是独立性,这些狐狸精跟书中那些世俗的传统女性特别不一样,传统女性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这些狐狸精们非但不吃男人的饭,反过来还能帮助他们。《聊斋》中最常见的场景就是,一个贫困潦倒的书生半夜三更苦读书,这时走进来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狐狸精,他没钱就给他钱,鼓励他读书,还给他生儿子传宗接代。最典型的例子是狐女凤仙,凤仙爱上了不求上进的秀才刘赤水,刘赤水被岳父看不起,凤仙为了鼓励丈夫,就给了他一面镜子。如果他好好读书,凤仙就会在镜子中微笑;如果他出去游玩,就会发现镜子中的凤仙生气甚至背过身去。在凤仙和这面镜子的鼓励下,刘赤水发奋读书,终于考上举人。早在一百多年前,美国女旅行家弗兰西斯·卡彭特来到中国,听说了这个故事,就把它编到美国一套很有名的《少男少女丛书》里去,变成了“镜中少女的故事”,这也是最早传到西方的聊斋故事。
狐狸精们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能干。《聊斋》的很多故事,都是当男人遇到困难一筹莫展的时候,由她们站出来主持大局,力挽狂澜。我特别想强调一点,那种像青藤缠树一样缠着男人、自己却没什么本事的所谓“狐狸精”,《聊斋》里是没有的,蒲松龄还看不上这种女性呢。
这些狐狸精们还有一个最受男性欢迎的特点,就是特别有奉献精神。她们给一个个穷困潦倒的男人带来了生机和命运的转折,却没有除爱情之外的其他要求。比如狐女红玉跟冯生相爱却被迫分开,她临走之前,不但安排好了冯生的生活,还给他娶了媳妇儿;当冯生遭遇家破人亡的时候,红玉又回来帮助他。
记:按你这么说,那些“狐狸精”们可能比现在的白领女性还要高尚,现在很少有愿意这么无私奉献的女性吧。
马:我到现在,已经正式命名了两个现代的“狐狸精”,而且她们自己都很乐意承认。一个是张海迪,她那么美丽,聪慧,有奉献精神,与人为善。我在央视开讲座,张海迪经常给我发短信,我俩发短信的速度都非常快,一天能发二十多条。我讲狐狸精们的现代女性特点的时候,张海迪就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亲爱的大姐,我要振臂高呼,我要做一名狐狸精。我就给她回信说:你早就是一个狐狸精了,你是现代首屈一指的狐狸精!
还有一个现代版“狐狸精”,就是于丹。接触过于丹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于丹比张海迪还要媚,你想她都被选入中国美女前三名了。于丹的美,有知识的美丽,有外表的美丽,还有她特别女性化,就是有女人味。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女人味,这是所有的“狐狸精”都必须具备的一个重要素质,她再怎么能干,也决不会像现在某些女强人那样硬梆梆的。
现代女性最怕遇到一个“许仙”
记: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们是那么独立能干乐于奉献,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美梦,但我想问,男人们的用处到底在哪里体现出来呢?他们是不是也太幸运了,什么都不用干,天上就掉下来一个大馅饼?
马:这就是蒲松龄最大的局限所在,他的男性中心思想是非常明显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维护封建婚姻,提倡男尊女卑,嫡庶相安。虽然他也强调和赞美女性的才能,但这些才能都是为男性服务的。到了曹雪芹的时候,这种观念才整个被扭转过来,曹雪芹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见了男人就觉得浊气冲天,见了女人就觉得清爽。就我个人而言,我最喜欢的还是《红楼梦》。
记:你是以现代女性视角解读《聊斋》的,不知你是否注意到这样一种趋向。比如说《白蛇传》,以前人们批判的是法海,因为是他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女性,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许仙,因为归根结底,是他的懦弱和背叛,伤害了他和白素贞两个人,而白素贞就很像蒲松龄笔下奉献型的“狐狸精”。
马:坦白说,许仙是我个人最讨厌的一种男人。蒲松龄笔下也有这种男人,比如花妖的故事里,她多漂亮啊,帮助这个男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个男人还想不通她到底什么身份。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男人,蒲松龄却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常大用,很明显的反讽。我读白蛇故事的时候经常会觉得不舒服,后来我发现原因是故事中的白蛇现出原形了,这破坏了我心目中对“美”的想法。蒲松龄就很聪明,他笔下的女孩子,不管是狐狸,还是小老鼠或绿蜂变的,只要是善良的,都不会显出真身。我觉得蒲松龄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他那么爱护这些女孩子们,不忍心逼她们走到白素贞的地步。但是那些做坏事的神鬼狐妖,到最后一定会现出原形,让人们认识他们的真面目,这才有了道德教训的意义,最典型的当然就是画皮了。(孙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