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多日的电影《梅兰芳》上周六终于举行了开机仪式。开弓没有回头箭。导演陈凯歌能否凭此片挽回《无极》中丢失的荣誉,在此一举。
陈凯歌接拍《梅兰芳》消息传出后,不少人都有“舍彼其谁”的感受,认为找对了人。不过,也有更多担忧的声音。除了疑惑陈凯歌怎么又“拍回去了”之外,更大的担忧在于:除了《贵妃醉酒》,除了孟小冬,梅兰芳到底还能怎么拍?
只要真正了解梅兰芳其戏其人,就会知道,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多年来,公众所熟知的,只是作为角色和梨园总班头的梅兰芳,而卸了妆的梅兰芳何如,我们不知道。不但不知道,多年来,甚至成为某种有形无形的言说禁区。陈凯歌这次真的能填补这个空白吗?
京剧耆宿张伯驹先生曾经评价梅兰芳的艺术“无一处有烟火气,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妥帖”说的是戏,也是说人。梅历经逊清、北洋政府、国民政府、日据、新中国五个时期,与政、军、工商、文艺、江湖各界广泛交接,而均能明哲保身、恪守清誉,除了谦虚恭谨,恐怕更需人情练达。时人皆称颂梅兰芳有水德,却不知道,澄澈清泉下也有涌动的暗流。
举两个历史缝隙中的例子。
据黄裳先生回忆,1944年,伪监察院长、大汉奸梁鸿志嫁女,梅兰芳也应邀出席,时人见到蓄须明志的梅郎竟然也出现在这种场合,无不惊愕。按照黄裳先生的意见,梅兰芳当时的底线是不登台、不唱戏,其余都是小节,所以“为大节不拘小节可也”。不过,抗战后此事引发了一场口伐笔诛。包括梅本人在内,后人大都对此避而不提,而只记得“蓄须明志”的大节。
1949年10月,梅兰芳赴天津演出,与记者闲聊时提到京剧改革的问题,表示“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经梅本人签字,次日,这篇名为《移步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的访问记发表在《进步日报》上,顿时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包括田汉在内的文艺界实权人士纷纷批评梅兰芳“宣传改良主义观点,与京剧革命的精神不容。”梅最后不得不在座谈会上公开检讨。当事记者后来回忆,“批评是在与人为善、和风细雨气氛中进行的”,而梅兰芳虽然内心对这种批评并不认同,却“沉着稳重,落落大方,谈吐像在舞台上的唱腔、道白一样,字正腔圆。”
1958年罗稷南曾问及毛泽东:“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毛回答:“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面对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梅兰芳选择了一句话也不说。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有关京剧改革的问题,直到1961年,风暴前夕遽然辞世。
梨园行有句名言,叫做“台上会做戏,台下更得会做戏。”梅兰芳在舞台上扮演的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古代女子角色,但作为伶人、班主、丈夫、情夫、父亲、党员的梅兰芳,人间烟火却不可能不关心他。只是,同样是戏,各有境界高低不同,假作真是真亦假,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能在台上达到这样境界的艺术家很多,但能在台下也达到这般境界的,舍梅兰芳则无。
曾经有人提出,梅兰芳突然去世,虽然给京剧艺术留下了巨大空白,但对其个人来说,未必不是“死得其时”。梅兰芳去世不久,样板之风大兴,牛棚铺天盖地,设想梅如果在世,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将如何面对?又能如何自处?电影《霸王别姬》中,已经假设了历史,给出了答案。
□李花(江苏 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