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6月1日电 学者汪宏华5月31日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讲座,题为《宝钗教画的险心与黛玉教诗的雅意》。在讲座中,汪宏华认为:宝钗用申韩之道教画,黛玉用孔孟思想教诗。虽然两个人的学生香菱进步比惜春更显著,但曹雪芹认为两种教学理念本身不相上下、优劣互现,需兼取二者之长方可组成合乎人性的教育理念。钗、黛二人施教的过程同时也是邪恶与正义较量的过程。黛玉试图通过香菱的成功证明人的身份有贵贱,心智却没有高低,借以抨击门第婚姻的偏见。宝钗则乘教画之机与黛玉化敌为友,但之后“好心”送出的燕窝却让黛玉病情加重,直到被宝玉替换后才有所好转。宝玉处理危机的敏锐与理智令人叹服。他最终走出雅、俗争斗的漩涡,与热爱生活、勤于学习的香菱完成绝配。
汪宏华指出,对于《红楼梦》中薛宝钗与林黛玉的气性本质,读者长期以来是见仁见智,争执不下。笔者认为并非是她们存在不确定性或不可比性,而是没有找到恰当的参照物。只要比较她们在同一人事上表现出的言行和目的,就能轻松作出判断。“惜春学画”与“香菱学诗”便是钗、黛二人的最佳参照系。反之,钗、黛也可当成惜春、香菱的参照。四者合并甚至还可作为确认贾宝玉价值取向的坐标。好一个梦幻作家曹雪芹,值得深究!
一、从宝钗教画与黛玉教诗中可提炼出人性化教育理念
为什么《红楼梦》中“香菱学诗”早已是广为流传的佳话,而“惜春学画”却少有人提起呢?原因大约有两个方面:一是以成败论英雄。不仅以学有所成的香菱为英雄,还由学生惠及老师,全盘肯定黛玉的教学方法。二是我们的教育一直以来单极崇尚孔孟之道,恰巧黛玉运用的又是孔孟理念。如此一来,另类师徒宝钗与惜春也就不值一提了。
作者果然是要尊儒立黛吗?不是!无论是在教育思想上,还是哲学思想上都不是。哲学发展到明末清初,尤其是到了曹雪芹这里,已然发生了巨大的演变。他在第一回就让玄学隐士甄士隐滚蛋了,及至前科理学探花林如海,再到其雅女黛玉也仍是有褒有贬(她读过一年书,仅限于孔孟原著)。这一趋势表明,曹雪芹认为玄学、理学百无一是,而正宗的孔孟也需要舍高端,取低端。高端流于虚空,低端才真正合乎人性。
在甄士隐之后的不久,小说将八股高手贾雨村和商界名流冷子兴也淡去了。对出生于商人之家的时女宝钗也是扬中有抑。种种迹象表明她家实行的是比申韩更重名利的教育,譬如因为小孩看了“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就“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只允许学实用的知识,或者读些“正经书”。宝钗由于是女儿身,没有经商和进学的职业要求,所以她的功利欲望也就略轻一些,还残留了一些人性的因素。不难看出,曹雪芹非常厌恶以套取名利为目的的时学和奸商之道,不愿提及它们,对于正统的荀学、申韩的法家之道,如参念、独断、责罚等理念,则也应舍高端、取低端。(曹雪芹认为玄学、理学是后人对孔孟的主观强化,时学和史湘云惊叹的“太会想钱”的“商学”是后人对申韩的客观强化,皆为走极端,开倒车。)
作者之所以要做上述两方面的取舍,就是认为回到孔孟和申韩的原位,且用二者之“低”即能组合出一种全新的思想——人性化教育理念。具体而言,这一理念就隐含在“宝钗教画”与“黛玉教诗”两个对立统一的故事里。(《红楼梦》是哲学之上的文学。)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将两件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综合分析了。可惜如今的教育家们看不到曹雪芹思想的含金量,仍在盲目鼓吹孔、孟、老、庄,致使当前的教育仍处在理性与轻感性、教条与实践、顿悟与积累、感化与威慑两极分化的状态。岂不知《红楼梦》早已作了概括,用这种模式只能培养出三种人:软弱的君子——甄士隐,险恶的小人——贾雨村,再或者就是两不着边际的禄蠹——贾政兄弟。很显然,这些人中“次品”只能在封建体制下苟且偷生,无法应对今天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笔者相信,曹雪芹的真知灼见终将渗入人心、引领乾坤。
在曹雪芹看来,人性化教育不仅需要创立新的理念,更要寻求理念与实际的结合。这个“实际”就是受教育者的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能力。打个比方,儒与法就好比是老师向下诱导的两只手,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就好比是学生向上伸出的两只手。只有做到四只手紧紧相握、平衡互动,才能产生有效的拉动,取得持续的进步。
二、宝钗与黛玉教学理念的比较
在曹雪芹的笔下,宝钗和黛玉这两位正统法、儒思想的代表是优劣互现、难分伯仲。具体表现为:1、宝钗是现实主义者,以势取人。她认为香菱没有诗人的血统和闲情,应安分守己学习侍妾分内的事,不该“得陇望蜀”。黛玉是理想主义者,坚信“有学无类”。认为只要真心想学,无论贵贱都应收入门下,且都有脱俗成为诗翁的潜力。事实上这两种认识都过于极端,二者须当兼顾,才可获得身心两全。香菱就把握得很适度,她既利用薛蟠外出经商的间隙获得了抽象的诗学陶冶——上层建筑,又在薛蟠打骂她的时候找到了避风港湾,帮助宝钗做针线——经济基础。
2、宝钗重形式轻立意,化简为繁。她教画时说“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所谓的画论几乎成了依葫芦画瓢的工序,丧失了绘画人需要的情感和情绪的内核。之后又像要开一间专业画室一样,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包括各式各样的纸、笔、砚、画器、颜色等,还要宝玉经常去问那会画的相公。总之是“依我看来,竟难得很。”
黛玉则是重立意轻形式,化繁为简。比如她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先以王维、李白、杜甫作底,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功夫,就不愁不是诗翁了。”
其实宝钗的方法也是有其实战用途的,近乎于现代的头脑风暴法。而且绘画是一种偏于形象思维的科目,确实需要强调临摹和工具的重要性。不过这种学习法只可作为提高阶段的利器,不宜用于入门阶段。惜春当时就倍感手足无措,一时难以消受。黛玉的方法是诱导跳跃式。她在教学中竟然将写景状物诗,如“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等经典之作都跳过去了,认为它们都太“浅近”,不让香菱涉及。我们说诗词是偏于理性思维的学问,用这种方法入门还是不错的,但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它不利于写作水平的全面提高,真正的好诗都是形神俱备的。黛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随后就直接要求香菱对着极端抽象的月亮抒怀了,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逼得香菱成天寝食不安、搜肠刮肚,为赋新词强作愁。就像现如今某个高考冲刺班的学员。好在香菱学诗是以“玩”为目的,没有非做诗翁不可的虚荣,当她感到不好玩时便放弃了,没有继续探虚。
3、宝钗在教学时是独断专行的一言堂。她不仅不理会学生惜春的反应,对旁听者也是恶语相加。当宝玉回答问题不全面时,她骂:“我说你不中用。”当香菱学习进入状态时,她骂:“这个人定要疯了。”黛玉则注重循循善诱,与学生平等相处。实际上这两种教学方法也是各有利弊。虽然宝钗的强势让惜春自卑、沉沦,但香菱是越骂越用功,宝玉更是因挨骂而受到震动,他后来不仅热心帮助惜春,还时常请教外面画画的相公。这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事情,宝玉原是看不起相公们的,是学画迫使他更多地接触了社会。这种转变对他后来成为一位能力全面的大作家非常关键。另外,黛玉的过度随和在很多人看来也有些不自尊,如惜春说:“都是宝姐姐赞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李纨说:“你们听他这刁话。”可见雅谑至极也可能变成插科打诨的俗。
4、钗、黛都自以为是,看不到对方的优点。宝钗认为作诗也要像绘画一样坚持写实、从时,不可抒发不吉利的忧思或哀音,即所谓“蘅芜体”。黛玉则认为画画也应与写诗一样,来几笔写意即可,不必准备那么一大堆俗器,所以她对宝钗的做法不以为然地嘲讽道:“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她们都没想到自己只是个偏才。黛玉因善于理性思维而稍具诗人气质,宝钗因善于形象思维而略长于绘画。可惜《红楼梦》是一部文字小说,不是连环画,使得宝钗的特长没能充分显露出来。
5、宝钗思想过于保守,不允许学生超过自己。比如她在教画的过程中,表面上显得非常慷慨无私,似乎愿将自己全部的知识都倾倒出来传授与人,内心则是要让学生知难而退,进而巩固自己的权威。也正是这个原因,宝钗后来再也没有帮助过惜春。黛玉则甘当人梯。她原打算自己写一首咏月诗,但在香菱写出佳句之后,便没有动笔了,大有李白在黄鹤楼感叹“崔灏题诗在上头”的意味。
两个人的做法也皆有些过头了,前者限制了别人,后者又限制了自己。
比较可见,钗、黛的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若将她们的优点叠加起来是一个思想创新的好老师,但若将她们的缺点叠加则又会是一个扼杀人性的坏老师。至于到底应该如何取舍,如何结合才能达到最佳,则需要根据专业和学生的特点灵活掌握了。《红楼梦》往往都是不给出现成的真理,只提供DIY的模块。
三、人性化教育的成败掌握在学生手中
尽管宝钗与黛玉两位老师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但香菱和惜春两位学生却存在着明显的好坏。我们应当看到,在香菱、惜春学习的过程中实际都受到了钗、黛两个人的影响,一主一辅。香菱学诗时有宝钗在背后拆台,惜春学画时又有黛玉在旁边起哄。在这种情势之下,香菱是坚持以兴趣为导向,以现实生活为基础,主动而有选择地向老师们请教,因此她既未让宝钗压制住自己的天赋,也未让黛玉教得眼高手低。相反惜春则心无定力、顾虑重重,既怀疑黛玉在拿自己取笑,又责怪宝钗不该纵容黛玉逞强。(黛玉本意是为她打抱不平,惜春却说:“都是宝姐姐赞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很显然,能适应各种老师和环境,锐意进取的学生就是好学生。只知指责老师并强调客观原因,无所用心的学生就是坏学生。与成功与否无关。
但当一个人成为好学生之后,离自然成功也就不远了,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资原本平庸的香菱就是从一个好学生脱胎换骨成了人格和能力都很完备的女子,最终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了钗、黛。
从小说结构上说,香菱自我完善的过程与宝玉心中“理想女性”的设计过程是反向、同步进行的。第七回周瑞家的和金钏都说香菱外表有些像秦可卿(可卿兼具钗、黛的神韵)。其后凤姐又说她性格好,如:“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谁的脾性能超过主子姑娘呢?让人联想起警幻仙姑。最后,香菱又通过师从“十二钗”中的顶尖高手宝钗和黛玉,将“咏絮才”与“停机德”有机汇集在了一身。而这正是宝玉日夜渴望的结果,他当初就是因为求之不得而苦恼,以致于希望通过参禅而掐灭自己的梦想,如“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他不曾想到有另一个人正在别处悄悄地“帮助”他。当然他们的努力是互动的,在香菱兼取他人的优点而不断提升自己的时候,宝玉也在剔除理想中不切实际的地方,将“她”的标准逐步降低,包围圈逐步缩小,从意淫走向实情,从泛爱走向专爱。
他俩的恋爱方式及其结局说明:真正的爱情不是存在于“木石前盟”的一见钟情,也不是存在于“金玉良姻”的门当户对,而是存在于双方纯粹情感的点滴积累之中,当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可能质变出爱情。比如直到第六十二回香菱才向宝玉痴笑,宝玉才对香菱产生暗恋,埋下夫妻蕙、并蒂菱。这样的爱情不需要用亲情或者名利作筹码,只需要不断的苛求自己,谅解对方。原来《红楼梦》追求的是如此美妙、健康的爱情。感谢曹雪芹!(作者认为一见钟情发自血缘共性或是对亲情的错觉,所以他将贾、林设置为比姨表更亲的姑表,以此说明这种情感并非是纯粹的男女之情,反过来也说明近亲恋爱不正常。)
宝玉和英莲一个姓贾,一个姓甄,二者的结合也就象征着“真”、“假”两种哲学理念在经过一系列取舍之后最终获得了人性层面的统一。当然这一完美的喜剧相对于一部小说来说可以实现,但相对于当时的现实社会来说依然只是一个梦想,所以曹雪芹将它删在了小说第八十回之后。(更详尽的论证见新闻稿《汪宏华披露香菱完美结局》)
与香菱相反,惜春则对什么都没有激情和兴趣,画画按说是她最大的喜好了。但当大家都来参观她的画时,即便十停只完成了三停,仍是“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既不着急也不求助。一个生活态度如此消极的人最后完不成画作,甚至出家为尼也就不足为奇了。需要说明是在曹雪芹看来“出家”是一个人做人彻底失败的结果,与“自杀”差不多,书中无一例外。因而我们不能相信宝玉“出家”的说法,那不是“红学”,是出世的佛、道之学。红色在《红楼梦》中是生命的颜色,是情感的颜色,宝玉天生爱红。
两个学生中惜春的起点本来要远高于香菱之上,但结局却完全相反,惜春身处“嫁妆”一般绚丽的画器之中,却郁郁寡欢,不想出嫁反而出家了。香菱蜷缩在“缘何不使永团圆”的无常月亮下,却总能乐观向上,最后还击败所有主子姑娘,与宝玉实现了大团圆。由此可见学生的主观努力是人性教育成败的关键,老师只是外部因素。
四、宝钗教画与黛玉教诗的用意
我们在评价林黛玉和薛宝钗时,一定要分成主观和客观两个层面进行,黛玉是主观上正气凛然,客观却脱离实际;宝钗是主观上别有用心,客观则风流自现,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比如宝钗教画的动机就不纯正:1、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和贾母原本只是希望惜春以自己的业余水平随意描画几笔园子,以作纪念。但宝钗却向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接着便口若悬河地发表了一番高见。这一反常举动实际是她受到贾母轻视之后的情绪总爆发。小说写到第四十二回,贾母已完成了对宝钗的考评,开始由热转冷。第四十一回就当面呵斥过宝钗,这一次又将作画的任务给了惜春。此时宝钗认为应当防守反击了,于是便拿出深藏多年的绘画绝活,向所有的人重新展示自己。2、宝钗想用天花乱坠的名词、术语窒息惜春。她认为当惜春完不成绘画时,贾母又会回过头来选择自己。所以,即便惜春急得直跺脚了,宝钗仍然不停止狂轰滥炸。这属于比较高级的嫉妒竞争法。(只是贾母并没有再请她,姜还是老的辣。)
黛玉教诗则是出于一番雅意:1、感动于香菱学诗诚意,觉得有义务将她培养出来。2、不满意宝钗故弄玄虚的教画方式,要以教诗修正为师之道,同时也表现自己的能力。3、通过香菱的成功证明人的身份有贫贱,心智却无高低。进而抨击“金玉良姻”的门第偏见。这种精神胜利法至少对宝玉就产生过冲击,他曾向宝钗感慨说:“这真是地杰人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可以看出,两位老师施教的过程实际也是正义与邪恶较量的过程,并且都是为了赢得与宝玉的婚姻。黛玉的做法雅则雅矣,但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尤其是在人心莫测的贾府,还是太幼稚了。试想,香菱是薛家的小妾,在薛蟠走后她的控制权和教导权应该属于薛姨妈和宝钗。但黛玉却在明知宝钗不许香菱学诗的情况下跨门收徒,显然很不合时宜,何况宝钗亦能教诗。但当宝钗阻挠时,采用还以圣贤的“诲人不倦”为自己辩护,真叫人替她担忧。
五、宝钗教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合情合理送出燕窝
宝钗在拼争了若干年之后,仍旧处在黛玉下风(宝玉心中的位置),如今又在贾母面前失宠,这让她很是气急败坏。于是她便使出了更为强悍的“笑里藏刀”之计。先以“金兰语”作掩,再以“燕窝”作饵,将黛玉从肉体上击倒。
在教画之前,宝钗曾好言劝说过黛玉不要看“邪书”,但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接着她便一鼓作气,利用教画之机将她进一步拉拢。如当黛玉编撰出“母蝗虫”等刻薄言词时,宝钗不但没像往常一样冷语相对,还为她作了一番注解,让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二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之下了。”类似的情形接连出现了多次。这种欲擒故纵的骄兵之计显然比此前用过的“金蝉脱壳”、“羞笼麝串”等更适用于黛玉。吃软不吃硬的黛玉很快就解除了戒备,如她说:“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宝钗之所以要先与黛玉化敌为友,就是为了顺利地送出燕窝,给对手以温柔的一击。至于惜春不过是她顺手牵羊的牺牲品而已。凭什么可以这样判断呢?理由非常充分:1、第四十五回回目“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对应的是“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这天夜里不仅天气十分恶劣而且黛玉的直觉也非常不祥,作者渲染这种情景的用意就在于隐射宝钗口蜜腹剑的催命本质,如:“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再如她写的词:“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霡霡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2、当日晚上宝钗没有履约亲自送燕窝来,而是改派了一个婆子。为什么?她担心真相暴露之后自己脱不了干系,就像薛蟠当初要指示家奴打死冯渊一样。于是宝钗就找来了一个喝酒赌钱、品行不端的婆子,有什么事都可以往她身上推。至于说因下雨不来则是一个借口罢了,新近和好的朋友又何惧风雨阻隔呢?不正是表现诚意的良机吗?3、宝玉用掉包计对她的燕窝做了验证。宝玉最初也误以为宝钗是真心与黛玉和好,但是在听到宝钗多次责骂学诗的香菱之后开始怀疑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如第四十九回,宝玉就对黛玉说:“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尽管这里黛玉还是一个劲地赞宝钗,宝玉却没再随声附和了,反而责怪黛玉不该口无遮拦被人抓住把柄。随后他说:“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为什么突然会瘦呢?宝玉疑虑重重。事情的转折点出现在第五十二回,在大家听薛宝琴讲完外国女孩的故事之后,宝玉让姊妹先行,自己落后,犹豫了一阵之后“问道:‘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又挨过身来,悄道:‘我想宝姐姐送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黛玉)又忙命倒茶,一面使眼色与宝玉”。黛玉是个聪明人,未等宝玉说完就心领神会了,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连忙制止宝玉。
但此后宝玉并未将事情闹大,只是用掉包计将燕窝作了替换。在他看来对付宝钗只能暗中防范,不要说那些燕窝的品质一时难以鉴定,即便有了铁的证据也不宜张扬,薛家的势力太强大,而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当紫鹃后来问那次谈话为什么“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之时,宝玉解释说:“我想宝姐姐也是在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第五十七回)如果真是这一稀松平常的原因,他当时有必要加上“有句要紧的话”这一前提吗?有必要“挨过身来,悄道”吗?黛玉有必要使眼色吗?就因为事关宝钗的名誉,所以不能让爱搬弄是非的赵姨娘听到。
另外,从语法上说,“我想宝姐姐送的燕窝——”这句话省略的部分也接不上“在客中”或者“不可间断”等说法,只能是对燕窝本身的判断或描述。
当燕窝被替换一段时间之后,第五十七回宝玉再次向紫鹃打听黛玉的病情,紫鹃说:“好些了。”对比说明宝钗的燕窝的确不同寻常。至于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慢性毒药,则是一个比冷香丸更神秘的谜。
一场惊险的风波就这样让宝玉敏锐、理智地化解了。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是制造争端的火药桶,但也是处理各种复杂关系和危机的专家。后来宝钗的其它图谋也都被他挫败了。当然,黛玉最后也没有取得胜利。而让这两个聪明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她们的优点没有决出高低,反而成全了一个更强大的“对手”——香菱;缺点没能很好地掩藏,反而抵消了宝玉对她们的好感。悲耶?喜耶?正应了甄士隐的话:“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当初甄士隐为别人作嫁衣,现在也轮到别人为自己的女儿作嫁衣了。不过我们这两件嫁衣的质地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宿命,转瞬即逝;后者人性,光彩永恒。
当今一些研究者以宝钗送燕窝而认定宝钗人性本善,或者认为她从此改邪归正了。不禁要问,一个连主人公受到死亡威胁都觉察不到的人能看懂虚虚实实的《红楼梦》么?不过像贾瑞一样被凤姐的外表,被“风月宝鉴”的正面迷惑了而已。“金陵十二钗”构成的是一个典型态的社会,不是一群“过家家”的孩童。
《红楼梦》哟!你到底还有多少神奇的秘密和不曾释放的能量?只能听见无数个回音在追问我们自己……(汪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