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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一直都是文学的异类 关注的是被遗忘的声音

2012年10月24日 11:23 来源:中国新闻网 参与互动(0)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文/谢有顺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对记者说,这是文学的胜利。但尽管莫言的作品早已登堂入室,也为主流文坛所认可,可他的写作风格、艺术趣味、精神特征,其实一直都是反叛的、孤立的,他是文学的异类,并从未停止自己对文学的探索——无论叙事角度、话语方式,还是他对人性与社会的警觉。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的成名作,它堪称是中国小说界的天外来物。这部小说,敞露出了莫言身上难以压抑的才华,他对苦难记忆的处理,对现实隐忍的抗议,对叙事角度的自觉选择,以及通透的感觉、杰出的语言能力,都远超同时代的作家。而且,这部小说还写了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黑孩。

  那是在1985年,莫言30岁。那个时候,中国多数作家还在一种旧有的艺术惯性里写作,但此时的莫言已经从现有的秩序里出走,成了一个文学的先锋,他所理解的写作,不是摹写社会现实的镜子,而是提纯自我经验、省思心灵苦难的容器。

  这种全新的探索,不仅重建了作家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也昭示出写作的个体时代真的来临了。

  这是一个有声音的作家。“黑孩”所听到的,不仅是社会的喧嚣,也有内心的呢喃,有灵魂拔节的声音。正是这种出神的、幻化的、泛灵的、隐秘的声音,构成了莫言作品中奇异的段落。之后的《红高粱》《欢乐》《丰乳肥臀》《野骡子》《檀香刑》《蛙》等作品,都是众声喧哗的写作。

  莫言不仅能写出不同声音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还能让这些声音对话、交流、沉思、争辩,无论表面怎样热闹,莫言都能让那些沉默的声音、被压抑和被损害的声音从他作品中尖锐地响起,那种拔地而起的悲怆与华丽,会突然打开一个巨大的空间,进而挣脱现实的束缚,让读者逃逸到想象世界里去经历那些心灵的事变。譬如《檀香刑》,人的哀鸣、英雄的悲声、良心的悸动、喑哑的死亡,这些声音,最后都成了人性的幕布,当“猫腔”响起,就像一个巨大的回旋,一下就把各种声音的对话和激辩都吸纳进来了,整部作品既充满喧嚣,又归于寂静,如此丰富,又如此悲伤。

  就此而言,《檀香刑》肯定是当代文学的经典。

  莫言处理多种声音对话的能力,令我想起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他不只是聆听时代主导的、公认的、响亮的声音(不论它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而且也聆听那微弱的声音和观念。”而在莫言的心中,那些“微弱的声音和观念”,显然比“时代主导的、公认的、响亮的声音”更重要,也更让他着迷:“黑孩”能听到头发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四十一炮》里,饥饿的肚子总是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里,甚至还洋溢着食物的味道;《丰乳肥臀》和《蛙》里,甚至万物都会说话,都在发声……

  莫言的作品没有图解和定罪,也拒绝成为某种社会思潮的传声筒,他走向大地、民间,所着力倾听的是那些粗野的、生命力旺盛的、被遗忘的声音,他要让这些声音从黑暗中、地狱里走出来,成为任何主流声音所无法抹杀的存在。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莫言的作品风格,为何会如此大胆、恣肆,甚至还有大量肉欲、淫荡、邪恶、血腥的描写,他要书写的,正是这种现世的罪与恶,苦难与污秽。他当然也向往美好,比如《蛙》,就有对生的关切与礼赞,但这样的段落很少,他更多的是摹写现世在欲与恶中的狂欢。

  只是,莫言面对如此嘈杂、赤裸的罪与丑,他不轻易作出道德审判,他深知,文学的道德不是决断、斥责和批判,而是发现、理解与宽恕。

  这仍然是非主流的。正统的文学观,总是教导作家要有是非善恶观,态度鲜明、立场明确,但莫言的文学世界是野生的,他想描绘生命的热烈、顽强、粗砺、荒诞。他也悲悯,但藏得很深。他笔下的故乡、人、动物、植物,甚至河流和石头,充满的是原始力和生命美,这不是传统伦理教化的结果,甚至也不是乡间文明培育出来的面容,它更多是出于生命的自在状态,是一个在想象里生长的世界。

  莫言的写作,很好地诠释了写作是一种造物的真义。

  而莫言所创造的,正是一个野生的中国。这个中国,我们在历史书中未曾读过,在过往的文学作品里也无从比照,它来自莫言的记忆与想象、戏谑与虚构。他着迷于呈现自己看见的和想见的,却拒绝为它们归类。那些道德意识形态和政治意识形态的驯化,更是难觅踪影。有人试图把莫言的作品解读为一种新的主流文学,并指证这样的写作与主流思想之间有一种甜蜜的关系,那确实是没有读懂莫言。

  这点,还可从莫言的叙事方式和语言风格中得到论证。“五四”以来的主流知识界,思想是启蒙的,语言是白话文的,艺术方式是现实主义的,表达上也是以普通话为标准的。但莫言的写作,显然与这样的主流格格不入。实际上,莫言作品中对“五四”以后建立起来的现代文化充满着不信任,《檀香刑》之后,他对西方话语也开始怀疑,于是,他的小说,开始恢复一种说书、说唱的民间叙事传统,在语言的选择上,他也是反普通话的,大量来自乡土、草根、方言、地方志、民间艺人的词汇、语法进入他的小说——他要恢复语言中那些被文化与教育所删除的枝蔓、血肉和味道。

  所以,莫言的小说语言往往泥沙俱下、一泻千里,并由此遭遇许多诟病和批评。就传统的语言观而言,这些批评自有其道理。但我想,莫言的骨子里正是要反抗原有的语言伦理,并试图接近一种语言的本真状态,保存语言中那些活泼的生命因子和毛茸茸的语言状态。

  假若语言是一道洪流,那洪流过后,终归有石头沉下来——莫言所追求的语言境界,正在于此。

  莫言从一开始就是反叛的,也一直未能被主流文化所成功消化,他的小说,无论精神指向,还是叙事风格,都是先锋的、独立的、非主流的。他没有成为这个盛世的合唱者,他眼里所看到的,也多是受伤者和软弱者,他写的,就着中国庞大而坚硬的现实而言,是边缘的,是经常被人忽略和删除的。因为莫言的存在,中国终于可以向世界呈现出自己的另一种风貌,一种和当下的宣传、书写所不同的风貌,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编辑: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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