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一周来,多数影评人的观点对《赵氏孤儿》一片口水。网络影评人犀利搞怪的恶评视频,也华丽丽地流传着。人们的质疑貌似已经漫过了《赵氏孤儿》,指向了陈氏本身。
除了少数如《霸王别姬》者,他的长片一直饱受质疑。《无极》的荒诞、《梅兰芳》的松散,陈凯歌一直给我们隔靴搔痒的感觉,无法击中观众欣赏的命门。也许《赵氏孤儿》会是转机,毕竟经过千百年的精炼,这个故事已经被无数前辈修订成为成熟、完备和张力十足的文本形态。
但是很显然,《赵氏孤儿》是一部主题先行的电影。导演在考虑赋予这个故事一个新的旨归。前人之述备矣,没有新的旨归就不能超越,不能超越就只能再现一个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仅仅充当故事的再现者,不做形而上的思考,这显然不是陈凯歌的做派。与张艺谋摄影出身而热爱画面不同,作为导演,陈凯歌更喜欢思考的是那些抽象的命题,比如一个馒头对少年成长的扭曲什么的。
《赵氏孤儿》先行的主题是什么?是命运的无常和恩仇的泯灭。被化了命运无常和恩仇泯灭的妆,电影版的《赵氏孤儿》没能抓住我的心。
一
“赵氏孤儿”这个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其源头可以上溯到《左传·成公八年》。这个因家族内部乱伦引发的血案,原本与“复仇主题”没有关系。但是到了《史记·赵世家》中,司马迁采信了民间传说,故事轮廓开始具备了现在的面貌,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等粉墨登场。此后,“赵氏孤儿”的故事便沿着《史记》版本的演法延续至今。宋代赵姓皇帝更是出于政治需要,大力宣扬程婴、杵臼的忠义精神,使得“赵氏孤儿”的故事逐渐升温。元代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明代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清代戏曲的《八义图》(又名《搜孤救孤》),特别是马连良的京剧《赵氏孤儿》,这些大体上构成了“赵氏孤儿”故事的流传脉络,也是横在陈凯歌面前准备超越的历史因陈。
“赵氏孤儿”的故事,大体上讲的是春秋时期,晋君在奸佞屠岸贾的蛊惑下荒于政事,忠良赵盾屡次进谏未果。屠岸贾屡次构陷赵盾,终于使晋君下令斩杀赵家满门。赵盾之子赵朔的妻子庄姬是晋君的胞妹,身怀有孕,未被斩首,在宫中生下一个男婴。赵朔门客程婴化装成医生,将婴儿救走。为使婴儿逃脱,负责门禁的韩厥自刎身死。屠岸贾搜孤无果,扬言如果得不到孤儿,就要杀死全城婴孩。适逢程妻也刚产下一子,程婴便与公孙杵臼定下计谋,一个舍子,一个舍命。程婴遂前往屠岸贾处告密,屠岸贾派人去至公孙杵臼家中搜查,搜出假扮赵孤的程婴之子,当场将婴儿与公孙杵臼杀死。程婴投到屠岸贾门下做食客,屠岸贾膝下无儿,认赵孤为螟蛉义子。十五年后,赵孤长大成人,手刃仇人屠岸贾。完成大业的程婴则以自杀的方式追随回报赵朔和公孙杵臼。
二
面对这个不能大动筋骨的故事,修改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修改。而陈凯歌的剧本节奏尴尬,前后不协调。
他既无法完全放下民间故事当中经典的情节设置,换言之,即使放弃,也未必能编出更精彩的故事,同时也无法搁置自己对故事主题的新思考,这些思考是他多年来反复玩味的结晶。于是,两相兼顾,反而没能分配好情节之间比重,造成了剧本节奏上的不一致,出现了彼此拖拽、互相干扰的尴尬。
为了达成自己的主题,他对人物关系进行了调整。
调整之一,程婴的身份由赵朔的门客变为市井郎中。他和赵家的交点,完全是因为个人医术高明而给庄姬公主调养身体。这个改变,直接导致了他与公孙杵臼关系的改变,削弱了民间故事中的程婴、杵臼密谋的情节。
调整之二,是屠岸贾和赵家的矛盾的渊源。在民间故事中,两家的交恶看上去更像是有赵盾企图肃清君侧佞臣而引发的权力之争。而在电影中,屠岸贾佞臣的形象被模糊化。除了历史上赵氏家族的跋扈风格被保留下来外,屠岸贾的门客多次拿庄姬说事,以及在庄姬杀不杀的问题上屠岸贾的态度,导演仿佛要通过这些告诉我们,这一场弑国君、伐同僚的宫廷政变,源自一份暗恋或三角关系。
调整之三,韩厥被提升为重要的配角。在《左传》中,韩厥是孤儿存立的重要角色,但是到了后来的戏曲故事中,这个日后三家分晋的韩氏先人,已经退化成小小的武官,负责把守庄姬寝宫的大门,为了放程婴通行,最后自杀了。到了电影中,韩厥非但没有死,而且还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小心翼翼地保留着由屠岸贾一剑毁容引发的仇恨。不知对黄晓明戏份的保证,是出于票房的考虑还是其他,这个纠缠在影片中后部的人物严重拖慢和打乱了故事的节奏,分散了故事的着力点。甚至,导演还利用这个多余的人物制造了看似生死攸关的悬念———孤儿究竟有没有向屠岸贾告密程婴和他的不定期秘密约会,以此支撑比较空洞的后半部分故事。
这些处大的调整,服从于电影的主题,历史的背后没有什么忠义,这场轰轰烈烈和血雨腥风的往事,不过是命运二字而已。一个毫无利害瓜葛的市井小人物,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了宫廷恩怨的漩涡中。这个无法解释,只能是命的安排。程婴救孤是命,程妻交出孤儿是命,公孙杵臼的舍生全孤也是命,已然付出了高昂的成本,小人物程婴不能不计代价。妻儿都死了,不能白死,这是程婴复仇的出发点。在命运的安排下,他是个歪打正着的英雄。
三
以上的调整,为电影剧本重新讲述“赵氏孤儿”的故事搭好了框架。然而故事和意义难以取舍的犹豫,使得这个框架松散不稳定。
怎么样折磨观众的内心?把短时间的紧张拉长,增加紧张的强度。怎么样让观众有沧桑和悲凉感?把长跨度的生命变化缩短,凸显世事变化的速度。
陈凯歌并没有遵循这一法则。不能说影片前一半的紧张感和矛盾性很草率,但是至少不充分,如果增加一些程婴内心的戏,效果会更显著。只能说,他不肯放弃民间故事前面的情节,又不愿意它挤占过多的篇幅,影响表达自己思考的空间。
后半部分的抚养孤儿,几组镜头就可以交代清楚的戏,居然用了将近影片一半的篇幅,甚至出现了诸多矛盾。起初,电影保留了戏曲中程婴绘图的桥段,但是为了服从全片的主题,这处被多次特写的关节,在后文并没有得到照应,不了了之。为了使赵孤完成身份的确认,已经放弃了画图说破的导演安排了程婴开启被尘封的婴儿卧室的情节。影片正是在葛优封闭房间的蒙太奇中开始的。十五年后,房间再次开启,让人诧异的是,屋顶露了,房间长满了植物,历久的风吹雨打,吊床的绳索居然完好如新,没有任何腐烂和破损,这个实在显得魔幻。再如程勃得知母亲死于屠岸贾剑下,曾信誓旦旦地表态要与屠岸贾划清界限,而后面又没有任何过渡地把这处细节推翻了,这对义父子依旧感情笃深。举这些例子,只是为了证明陈凯歌要在后半段深化自己的形而上思想,但是又找不到十分行之有效的办法,还有前文提及的黄晓明,如果把他的后半部分的戏份剪掉,电影的神气会更加通脱。蒙太奇的作用是可以塑造丰富的心理时间,然而电影的镜头驻足于此,有话则短,无话则长。
影片前半部分的揪心感被后半部分的空洞稀释了,它就像一个慢撒气的足球,前几脚还算给力,到了后面就泄劲了。影片的整体结构没有形成对彼此有力的支撑,前后部分看上去在自说自话,陈凯歌先行的主题便成为了一个硬生生塞给我们的结论。
看不到民间故事中各色人等在历史大抉择面前的纠结,也看不到这个闪烁着东方哈姆雷特影子的复仇孤儿合理或不合理的命运,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暧昧和犹豫的导演,想说的东西太多,又什么也没说清楚。其实,除了《黄土地》、《霸王别姬》等少数几部长片,观众对陈凯歌的电影打分并不很高。他不怎么会讲故事,毕竟陈氏骨子里还是那个曾经在白洋淀书写地下诗歌的少年。
文/本刊特约撰稿 王一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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